“他怎么说?”

“他说并不是不让烧,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不烧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愿意看到最后取出来的是那些焦黑的骨灰,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看着母亲被火化的过程,但那似乎也不可能,至少让他在烧到一半的时候看一眼——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感到背脊有些发麻。“那工作人员后来怎么办?”

“他们说恕难从命。”亮子笑了笑,“这种事以前没有先例,也违反规则。可瞬介还是无法理解,吵嚷着快把母亲弄出来。我对他说,妈妈也是个女人,作为一个女人,谁都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被烧焦的模样,你就忍一忍吧,别为难妈妈了。瞬介终于安静下来,可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瘆得慌。唉,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后来,他就那样一直念叨着,妈妈要被烧掉了,妈妈要披烧掉了……”

妈妈要被烧掉了……

一睫间我的眼前浮观出火焰愈来愈旺的景象,似乎有人透过火焰向我伸过手来。

“从那之后瞬介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一方面责备自己没能救活母亲,一方面怨恨那些不肯帮我们的人。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做那样的事情……”亮子哽咽着,声音充满苦涩。

我回忆起京极的眼睛——那双死鱼一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对人的绝望和怨恨似乎把他所有美好的情感都抹杀了。

“听说京极以前想当音乐家?”我问道

“嗯。母亲很早就发现了他的天赋,虽然生活艰难,还是想办法让他学音乐。母亲的优点还表现在不仅仅是对瞬介,对我也同样关怀。可惜我没有瞬开那样的天分。”

“你不是会画画吗?”

亮子皱起眉,眯着一其眼睛说道:“那也算?就算是吧。”

“京极在哪里练琴?”

“二楼,要去看吗?”

“我想看看。”

京极的房间有四叠半大,除了书架和钢琴之外,散乱堆着些不值钱的杂物。亮子马上打开了窗户,但屋子里的热气仍令人窒息,原因是整面墙上覆盖着纸板箱和塑料泡沫板。

“这是瞬介为了隔音弄的。”亮子见我望着墙壁,便说道,“这么弄一下还是有些效果的。”

我走近钢琴,打开琴盖。象牙色的琴键看上去如同化石一般,但指尖随意触到琴键时发出的厚重声音又把我拉回现实。

京极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我能感觉到我的脑对钢琴声有反应。京极曾经住在这里,现在他又回来了。

亮子说击拿点冷饮,下楼去了。我坐在钢琴前,体会琴键的触感。已经不用怀疑了,捐赠者就是京极。他的脑正在一步步影响我的脑。

我感到轻微的头晕,于是闭上眼,用手按着眼角。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脚边有架小玩具钢琴。我弯下腰仔细观察。那应该是件很久以前的东西了,但上面几乎没有一点划痕。除了蒙上了些灰尘、边角有点锈迹之外,它基本上和新的一样。

我敲了以下小小的键盘,传来的是一种金属般的简单声音,但好歹能辨别出音阶,能弹奏出非常简单的旋律。我用一根食指试着弹了一段路人皆知的儿歌。

回过神来,亮子正端着托盘站在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这应该是个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也是京极的?”我说。

“小时候母亲买的。本来是给我买的,可基本上是瞬介在玩。他把这玩具钢琴当成藏宝盒一般珍藏着,母亲死后,他还不时地拿出来弹。”说着她摇摇头,“啊,我似乎有种奇妙的感觉。和你这么待着,好像瞬介回来了一样,你们俩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啊,难道是气质相似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着。

亮子见状有些尴尬:“对不起。被说成跟那种疯子相像,肯定不开心了吧?”

“没有,不要紧。”我像他是理所当然的。

亮子把啤酒倒进杯子。我要避免饮酒,今天却想喝。我喝了一口啤酒,重新看了看周围。书架上满满摆放着有关音乐的书籍。

“他是个学习狂啊。”

“是个不知道偷懒的人。”她回答道,“‘没时间’是他的口头禅,总说没时间学习、没时间练琴,看见别人浪费时间也无法忍受。我也

因为拖拖拉拉被他教训过好多次呢,说什么没有进取心的人活着没有意义。”

“周围的人都没被他放在眼里?”

“也许吧。”她点头,“他基本上蔑视所有人,从很早以前就是,上学的时候也恨过老师,说为什么非要把他宝贵的时间交给那种低能的教师。”

这些事听上去就像是我自己的回忆一样。可事实上,不管怎么回忆,我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轻视过老师。

“京极的兴趣只有音乐?别的,比如说画画什么的呢?”

“画画?啊,不行不行。”亮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挥着另一只手,“瞬介在面画这方面完全不行。上小学的时候就说最讨厌画画了。奇怪吧,我倒是能画画。音乐却完全不行。他跟我正好相反。明明两个都是艺术啊。”

我解释说大概是用脑的方式不一样。凉京极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音乐里,拒绝了其他一切创造性活动。

我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随意敲着玩具钢琴。这琴跟我明明没有任何关系,我却有一种遥远记亿即将被唤醒的感觉。

“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亮子稍有顾虑地说道,“但感觉你和瞬介的很像。现在就像是和瞬介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幸福了,有种特别安宁的感觉,现在和你在一起也有那种感觉。”

“真是不可思议。”

“嗯,不可思议啊。感觉瞬介就在身边似的。”她的眼神恍若沉浸在梦境中一般。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说,“可以把这个玩具钢琴送给我吗?”

亮子似乎没听明白,半张着嘴。“我倒无所谓,你拿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

亮子看看钢琴又看看我,过了一会儿终于微笑道:“好啊,你拿回去吧,反正留在这里也没用。而且……”她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觉得那对这个钢琴来说也是最好的归宿,好像它就该由你继续保管。”她到隔壁房间取来一个大纸袋,小钢琴放在里面正合适。

“打扰你很长时间了,我该回去了。”我拎着纸袋站起来,“不好意思,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没有。”亮子摇摇头,“能见到你太好了。”

“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

“没关系。再说,前不久已经有人来打听过瞬介的了。”

正要下楼的我又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打听京极?谁?”

“说是在东和大学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两个人。我记得好像姓山本和铃木。”

“东和大学的?”我想不起有姓山本和铃木的人,“他们长什么样子?”

“两个男人,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爷爷,另一个是年轻人,瘦瘦的,不知为什么给人感觉有些阴沉。”

肯定是堂元和若生。若他们俩也在调查京极,就更加证明我的假说成立了。他们果然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是受到京极的影响。

“那两个人做了什么?”她有些担心地问。

“哦,没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在研究无聊的东西。”

下了楼,我又转向她:“你给了我不少参考。”

“啊?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向她伸出右手,“再见,多保重。”

亮子稍稍迟疑一下,向我伸出了手。我们握了手。

刹那间,我热血沸腾。全部神经都集中到手掌上,头脑中的电流正传向手腕,同时,她身上的信号似乎也在源源不断地侵入我的头脑最深处。

我望着亮子,亮子也望着我。

“啊,太不可思议了。”她小声嘀咕,“不知为什么,感觉像是一见如故。”

“我也是。”我说道,“好像要喜欢上你似的。”

亮子抬头望着我,眼睛湿润了。“我得向你道歉。你说的我都会听。”

我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我知道她也如此。

“你爱京极?”

“别胡乱想象。他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我感觉脑电波和她一致了,是京极在渴求这个女人,我想抱她,是在受着京极的支配。

亮子的脖子上开始冒细汗,打湿的T恤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显露出女性姣好的身段。我感觉到两腿间的变化。不行,不能被京极控制。

我使劲摇摇头,把手狠狠甩开。我和亮子仿佛顿时失去了感应。她似乎也感觉到了,落寞地望着自己的手。

“今天来这里挺好。”我说。

“下次再来的话 ”她说到一半又摇摇头,“我不该这么说。”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我注视着她的双眼,“再见。”

“再见。”她也小声说。

我走出大门,离京极家越来越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牵绊着我,仿佛硬要把磁石的南北极分开时遇到的抵抗力一般。直到我上了电车那种抵抗力还持续了很九。我一直望着被她碰触过的手,

随着电车渐渐接近我往的街日,对京极亮子和那栋房子的感觉也逐渐淡化,我也无比真切地感到刚才那种精神上的安宁在逐渐消失。内心的愤怒和怨恨涌了上来,怒火不断升温,仿佛就要冲破我的身体。

27

夜晚的大学有种独特的氛围,表面上黑暗而寂静,但又不是完全沉睡过去。走在校园里,总能感觉到人留下来的气息,还自目看见星星电点亮着灯的窗子。

搞研究原来就是这样的,不眠不休地进行,不这么做就无法取得进展,也不可能超越别人。恐怕那帮研究脑移植的家伙们也是这样。

光线极暗,和白天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但我还不至于走错路,毕竟都是早已走惯了的。我走进那幢不知去了多少次的建筑,登上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台阶。

房间的灯绝大多数都关了,唯独堂元的房间里透出一丝光线,果然不出所料。至少没白走一趟,我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