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大门前,橘小姐说:“每周或隔十天,一定要来一次哦。”她说的是定期检查。我的头脑似乎还无法独立。

“我会把它当成约会,在挂历上做记号。”说着,我抬头看看医院。白色建筑像个巨大的生物,我觉得自己像那儿产出的蛋。

12

我很高兴自己还没忘记去公寓的路,街上的风景也和记忆中的一样,看到挤公交车的中学生成群结队穿过人行道也觉得亲切。

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回家了。

拐过大路,眼前一排小小的新住宅.这一片这几年开发得很快。笔直往前走就是我住的公寓。房子有两层,是用铁皮架子和合成树脂板拼成的简易建筑。平时停车场上总有两三个主妇站着聊天,今天却没有。我爬上楼梯,来到房间前,听见里面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打开门,看见阿惠穿着围裙的背影。

她关掉吸尘器回过头看我:“欢迎回家。”

“你请假了?”

“老板让我早点回来。让你睡在灰尘满地的屋子里也太可怜了嘛。”

“谢啦。”我脱鞋进屋,从敞开的窗子往外看风景。

“松了一口气吧?”

“嗯,但总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

“这儿的风景早看惯了,却像是第一次看,不,像是第一次看到的人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似的……这种情形好像叫什么……既视效果。”

“哦 ”阿惠像是息理解我的感受,来到我旁边一同看风景。

“大概是在密室里待太久了,什么看着都新鲜。”我这么自圆其说,环视我的屋子,首先注意到的是墙边的画架,上面摆着阿惠坐在椅子上看书的自像画,只画了一半。

“得把它画完哦。”阿惠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端详着自己几个月前画的画,遗憾的是并不觉得好,没表达出什么。

“不行。”我说,“这样的根本不行,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一点也不生动。”

“是吗?我觉得这画挺好的呀。”

“这只是在模仿,还不如不画。”我把画架转到背面。看着它似乎令我不快。

“跟那个一样。”阿汇说,“我说的是素描本。你看,越到后面笔法越不一样,一定是你的感觉有了些变化。”

“哦,”我点点头,“可能吧。”

“现在的你一定能画出更好的画。蜕皮了嘛。”

“真那样就好了。”我笑了,吻了吻她的脸颊。

等我的唇离开,阿惠一副要看穿我眼眸的表情。

“怎么啦?”我问。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她又盯着我的脸,“你的头里面,还装着一点别人的脑,对吧?”

“对啊。”

“可阿纯……还是阿纯,对吧?”

“说什么呢。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可是,要是把脑全换了呢?那样也还是你吗?”

“这个嘛……”我想了想,答道,“大概就不是了吧,当然是脑原来的主人。”

“哦……”阿惠的眼神不安地游移着。我能明白她在想什么。这是她现在的问题,我则想起了另一件事,但现在不想触及这些问题。大概她也有同感,微笑着转换了话题:“对了,得庆祝一下。”

“就我们两个哟。”我再一次抱紧她,去阻止脑海里再浮现出什么不祥之物。

门被敲响了,出去一看,隔壁的臼井正笑眯眯地站着。

“回来啦,看起来很好呀。”他脸色发青,眼睛充血红肿,看上去更像个病人。“刚听说事故时我甚至想,怕是凶多吉少了呢。”

“听说是你给阿惠传的话。”

“因为想不起来还能通知谁。”

“你还玩这个?”我做了十个敲键盘的动作。臼井唯一的爱好是电脑游戏,经常能听见声音。

“嗯,总是吵你,真对不住。”他挠挠头,发觉了什么似的变得一本正经,你真的变精神了,觉得比以前更像个男人。”

我和阿惠对视了片刻,轻描淡写地笑着否定:“没那回事,不过是错觉。”

“哦?”臼井歪歪脑袋。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抱着阿惠的身体。不能让楼下听见动静,我们始终都很老实。我在阿惠上面,看着她的脸,到了高潮。

那一瞬间,脑子里浮现出一件事。

我必须忘掉它,那是不该想的,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现在的情绪和以往的有点不同,才会去想奇怪的事。一定是这样。

但这个念头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第二天早晨,揉着惺忪的睡眼看阿惠的脸时,我又这么想了——

这姑娘要是没长雀斑就好了。

【叶村惠日记 1】

六月十九日,星期二(阴)

早上从阿纯家回来。昨天是翘首盼望的出院日。

阿纯回家了,抱了我。这是我之梦都想的事,但有什么东西堵着我的胸口。

神啊,谢谢你救了阿纯,他确实康复了。

可是,神啊,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保护我好不容易找回的幸福,别让它毁坏。请不要把我那幼稚而不祥的妄想变成观实。

13

出院三天后,我决定去上班。本想再歇几天,可在家也无所事事。还有,媒体的电话总是不期而至,上电视、座谈,甚至还有人问我要不要出书。真想怒吼一声“我不是摆设”。得控制住情绪去一一回绝,弄得我筋疲力尽。

所以我想提前去上班,可今天早上醒得很痛苦,又做了那个脑袋被打穿的梦。现在记忆已经不会模糊了,可刚起床时还是头重脚轻了好一阵子。出事以来一直没变的是,早晨照镜子时我总会紧张,觉得镜子里出现的是陌生人。

我在洗脸台前洗脸,对着镜子点点头,暗道:“这是自己的脸。”但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这真令人不安。

我想起了昨晚的事。在一瞬间——即使一瞬间也不行——我觉得阿惠的雀斑很丑。不该那么想的。

她不经意间说的话也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要是把脑全换了呢?那样也还是你吗?”

不对,那样就不是我了。复杂的道理我也不懂,但我想,现在认为我是我自己的心,是由脑支配的。如果脑换成了别的东西,我的心也就跟着消失了。

那么,像这次手术一样,一部分起了变化的情况会如何呢?现在我脑装里装的脑,和遭枪击前的脑无疑不能等同,这样的脑所支配的心,能说和我原来的心一样吗?

我弄不明白了,头也有点疼。

我用水洗洗脸,又一次看看镜子。这个问题就别想了吧,它只该被放入奇怪的潘多拉盒子。一定有办法说清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还是原来的我,抱着阿惠的感觉也和原来一样。

忘了雀斑的事吧。

上班后,我先去了班长那儿打招呼,然后和他一起去了车间主任和制造部长那儿。看到我,上司们的反应大同小异——先是满脸吃惊,接着怀念似的眯起眼,然后开始说话,语气听起来简直像是每时每刻都在为我担心,但他们在我住院期间没有捎过一句问候。

一通招呼过后,我和班长来到车间。拉开一道隔音门,各种噪音直飞过来:旋盘、球盘的马达声、升降机上下的声音,还有臭味:溶接机发出的气体、金属和机油的臭味。

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根据客户的要求对各种产业机械进行组装和调试。车间里干活的多达数百人,我所在的制造服务班连班长在内共有十二人。

到了我们车间,班长把大伙儿叫来。他们像是马上注意到了我,小跑着聚了过来。

班长说话的时候,我挨个看大家的脸。只不过三个多月没见,看样子像是发生了很大变化。每张脸都毫无生气缺乏活力。那几个经常挖苦我的老员工,我简直怀疑他们是不是哪儿病了。

我向大家道歉休了这么久的假,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生复原,请大家不用担心。我想大概大家都知道脑移植的事,就没有提上午我的任务是给葛西打下手,修理调试新型溶接机,目的是回忆工作要点。刚开始我有些困惑,但马上就想起了顺序。

午休时我和葛西去了职工食堂。坐下后,葛西问:“你觉得车间气氛怎样?”

“还不坏,不过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意思?”

“工人们的劳动欲比想象的还差。可能因为离得远才看得清吧,大多数人懒懒散散。这样拿工资的人,没资格对上头的不良行为发怒。”

“真不留情面。”葛西看起来不太高兴,“这话在班里其他人面前可别说啊。”

“我没想说,别人听到了也无所谓。本来就是嘛。”

葛西拿着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一副看到了讨厌东西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