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嗯,小时候的事。”

但那能叫梦吗?那是从前发生过的事,令人吃惊的是连细节都记得鲜明无误。为什么那个至今从未想起的情景会在记忆中重现呢?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白发男人走了进来。我马上想起来了,是堂元博士。他俯身看我,问的第一句话是:“还记得我吗?”我点点头说,记得你,还记得旁边的若生助手。博士放心了,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是……”我想说出名字,却张口结舌。我是谁——这本该是不用想就能回答的问题,这时却答不上来。我突然开始耳鸣,似有蝉鸣阵阵袭来。我抱紧了脑袋:“我……是谁?”

“冷静点,别着急。”堂元博士按着我的双肩,“你受了重伤,做了大手术,所有记忆暂时冻结了。静下心来等待记忆会像冰雪融化般复苏的。”

我盯着博士那金边眼镜后面略带茶色的眼眸,心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放松,放下全身的力气。”博士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若生助手也说:“别着急,调整一下呼吸。”

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想不起来。我闭上眼,反复深呼吸。

模糊中,脑子里浮现出什么,像是一些变形虫般的东西,在慢慢飘浮。

棒球服,像是孩子穿的,尺码很小。脑子里浮现出穿着棒球服的少年,是家住附近的同学。我们一块儿去捉蟋蟀,那个同学张大嘴在说着什么。

“纯……”我自言自语。

“什么?”

“阿纯,他这么叫我。”

博士向我探过身来:“没错,你是叫阿纯。”

“纯……纯金的纯……第一的一。”

随着这个名字,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相关的许多事情:旧公寓,旧书桌,还有过去的时光。高个子姑娘,长着雀斑的脸,她叫……阿惠。

我开始头疼,皱起眉头,两手摁着太阳穴。手碰到了绷带。我怎么绑着绷带?

“你头部受伤了。”像是觉察到了我的心理,橘助手说。我看着她,似乎觉得在哪儿见过。她算不上美女,却像是哪个叫不上名字的外国演员。

“头部……然后……我得救了?”

“多亏最新医学,还有幸运之神救了你。”若生助手说。他看上去与其说像个医生,不如说像个银行家。

我在毛毯里试着动了动手指和脚趾,都还在,看来四肢尚全。我从毛毯里伸出右手,看了一会儿,用手摸了摸脸,并没有重伤,似乎受伤的只是脑袋。

我想起身,全身重得像灌了铅。我勉力试了一下,随即放弃了。

“现在最好不要勉强。”堂元博士说,“你的体力消耗过大,昏睡了三个星期。”

“三个……星期……”我不能想象自己处于何种状态。

“好好休息。”博士隔者毛毡敲了敲我的腹部,“耐心等待恢复吧,不用着急。你有足够的时间,很多人在期待你的康复。”

“很多……人?”

“没错,可以说是全世界的人。”博士言毕,旁边两位都使劲点头。

3

此后,我重复着睡眠和苏醒,周期比正常时要短得多。博士说,这样我的头脑会一点点慢馒恢复——似乎是在证明这点,每当我醒来,记忆就像潮水一样复苏。

我叫成濑纯一,在工业机械厂的服务部上班,主要的工作是处理客户投诉、修理损坏的机器。我穿浅蓝色制服,那制服被机油染得接近灰色。在单位我的外号是“老实蛋”,老员工说这是因为无论上司说什么,我都点头称是。

周末我就摊开画布,画画是我的乐趣之一。去年年底,我买了一套崭新的油画画具。

我住在狭窄的单身公寓。说是公寓,其实只是个廉价的住处,每次做饭都得套上一只拖鞋,一只脚里一只脚外地才能进厨房。

公寓——那条件恶劣的公寓,正是令我陷入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我想找套条件好一些的房子,去了附近的地产中介公司,就是在那儿被枪击中了脑袋。

那是在下午五点左右。我选择那家店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从外面看,店员似乎态度不错。若看到哪家店里坐着个严肃的男人,我可不会进去。

柜台边有个年轻女顾客正在和店员说话,里头有五个员工坐在桌前干活,三男两女。

房间左边有一套豪华沙发,一位身着质地优良的白色毛线外套的女上,正和店长模样的年长职员坐在那里,边喝茶边谈笑风生。她到这儿要谈的事大概跟我们的属于完全不同的层次。

我前面的年轻女顾客拢了拢长发,似乎没找到满意的房子,满脸不悦地离开了柜台。一个瘦长脸的男职员说:“有了合适的房源再跟您联系。”她回头略一颌首,走了出去。

“藤田,到时间了,能关一下大门吗?”瘦长脸在招呼我之前对同事说。一个戴圆眼镜的女职员应声站起。这家店像是五点关门。她向门口走去。

瘦长脸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对我说:“让您久等了。”

我靠近柜台:“我想找房子。”

“什么样的呢?”

“普通的就行,有个厨房……”

“一居室?”他有点着急地问,“是要租吧?”

“对。”

“哪一带的房子呢?”

“大概就这附近 离车站稍微远点儿的也行。”

我还没说完,他便从旁边拿过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有许多房源资料。

“房租的上限是多少呢?”他边翻资料边问。

我想说一个比现在的房租略高的数目,但瞥了一眼资料就把话咽了回去——上面的金额比我想的高出许多。

“您的预算?”见我没回答,店员有点不耐烦地问。我不禁说了个大大超出预算的数目。店员脸色温和下来,又翻起了资料。

说什么呢——我暗骂自己。找套付不起租金的房子怎么办?得赶紧改口,但我没有勇气,那肯定更要遭白眼。

我开始考虑该如何回绝他推荐的房子,只能找个借口推掉了。我究竟到这儿干吗来了?

过了一会儿,店员像是找到了合适的房源,把文件夹朝我递过来。我装出有兴趣的样子探过身去。

就在这时,他来了。

我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许那个年轻女子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来了,也许就抢在戴圆眼镜的女店员关门之前。

他像是想听听我和店员的对话,站在我们身旁。年纪看不大出来,大概和我差不多,或者稍大一些。他穿米色风衣,戴深色太阳镜。

店员想对他说“您稍等”,刚要开口,他已开始行动。他从风衣口袋里慢慢伸出右手,手里握着个黑色家伙。

“别乱动,按我说的做。”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但非常洪亮。

店里所有的人顿时目瞪口呆,大家刹那间都不明白他拿着什么,又说了什么。当然,我也是。因为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的行动,我很快反应过来他拿的是什么。

有个女店员正拿着话筒。他把枪口朝向她:“挂掉电话,要自然地和对方说。”女店员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挂了电话。

“放下百叶窗。”他命令窗边的男店员。店员三下并作两下,慌慌张张地放下窗帘。大门的帘子已经拉上了。

他看着我:“你是顾客?”

我看着他的手点点头,出不了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手枪,乌黑锃亮的枪身说明了一切。

他瞥了一眼柜台上放着的文件夹,脸抽动了一下:“太奢侈了!一个人住一间四叠半的就够了。”

劳您费心——我要是再有点儿胆量就这么回话了,但我的嘴像是被糊住了似的动弹不得,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的眼睛。在太阳镜后面,他的眼睛像死鱼眼一样了无神采。

“慢慢往后退。”

我照做了。不用说,我已经两腿发直,只能慢慢走。我退到了沙发那儿,坐在沙发上的贵妇和年长的胖职员面无血色。

他的视线移向胖男人:“你是店长?”

胖男人晃着下巴上的赘肉点点头。

“命令你手下,把钱都放进这个包。”他把放在脚边的旅行包拿到柜台上。

“这里没有现金。”店长声音颤抖。

他走近两三步,持抢对着店长:“你和老板明天要去收购旅游区的地皮,拿两亿元给地头蛇看,这笔钱就在这儿的保险柜里。我说的是,把它拿出来。”

“你怎么知道……”

“废话!明白了就照办,别磨蹭!把我惹急了小心挨枪子儿!”

被枪顶着的店长在咽唾沫。“明白了……佐藤,你照他说的办!”

听到店长吩咐,窗边的男店员站了起来。

佐藤把保险柜里的钱往包里装时,大家都被勒令双手抱头站着。他靠墙站着,警惕地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我想通风报信,但一筹莫展。跟银行不同,这儿大概没有直通警察局的报警器——只能考虑在他出去后怎样尽快报警。估计他会切断电话再走。

正这么想着,视线一角有什么东西在动。我转动眼珠看过去,心不禁怦怦急跳起来。

沙发靠背和墙壁之间藏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可能是白毛衣女顾客的女儿。母亲被迫双手抱头,紧闭双眼,惊恐之下失魂落魄,没注意到身边不见了女儿。

小女孩从沙发背后伸出胳膊,想打开窗子。窗子没上锁。

我心里大叫“危险”的刹那,他瞥见了小女孩,女孩已打开窗子,正想爬出去。

他二话没说,把枪口转了过去,眼皮眨都没眨。我从这空洞的眼神中感觉到他真要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