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什么?巴尔德斯皮诺心想。

王子坐在车里沉默不语已经快三十分钟了,只是偶尔条件反射似的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手机,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手机锁在壁式保险柜里了。

巴尔德斯皮诺心想,我必须让他蒙在鼓里,时间再长一点儿。

虽然巴尔德斯皮诺很快就会告诉他,王子的行宫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但坐在前排的侍僧仍驱车朝着王子屋方向驶去。

胡利安突然从窗口回过身来,拍了拍侍僧的肩膀。“请打开收音机,”他说,“我想听听新闻。”

年轻人正要遵命去做,巴尔德斯皮诺俯身向前,把手有力地放在小伙子的肩膀上。“还是让我们静静地坐着吧。”

胡利安扭头看了主教一眼。显然他对自己的要求遭到拒绝很不高兴。

“对不起!”巴尔德斯皮诺感觉到了王子眼睛里越来越强烈的不信任,便马上说道,“时间太晚了。全是些聒噪的东西。我更喜欢静思。”

“我一直在静思。”胡利安说,声音听上去有些尖锐,“我想知道在我的国家发生了什么。今晚我们完全与世隔绝。所以我开始在想去王子屋是不是个好主意。”

“是个好主意。”巴尔德斯皮诺用肯定的口吻对王子说,“你能信任我,我很感激。”他把手从侍僧肩膀上拿开指了指收音机,“请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吧。西班牙玛利亚电台?”巴尔德斯皮诺希望这家媒体,这家面向全球广播的天主教电台对今晚令人不安的事态,与大多数媒体的报料相比能够措辞更温和、更委婉。

廉价的汽车扬声器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他正在就埃德蒙·基尔希的演讲和暗杀发表评论。今天晚上,全世界所有的电台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巴尔德斯皮诺只希望自己的名字不要被扯进去。

幸运的是,此刻收音机里所谈的话题似乎是埃德蒙鼓吹的反宗教言论的危险性,尤其是他的影响力将给西班牙青年造成的威胁。为了举例说明,电台开始重放埃德蒙最近在巴塞罗那大学发表的一次演讲。

“我们很多人都不敢自称无神论者。”埃德蒙从容地对济济一堂的学生说,“不过无神论不是哲学,无神论也不是世界观。简单地说,无神论就是承认明摆着的道理。”

只有少数学生鼓掌表示认同。

“‘无神论者’这种叫法,”埃德蒙继续说,“甚至不应该存在。人们无需给自己贴上‘非占星家’或‘非炼金术士’的标签。对那些怀疑猫王[277]还活着的人,对那些怀疑外星人穿越星际就是为了调戏牛的人,我们无话可说。无神论只不过是理性的人在面对未被证明正确的宗教信仰时发出的噪声。”

越来越多的学生鼓掌表示认同。

“顺便说一句,这个定义不是我下的。”埃德蒙告诉学生,“这些话是神经科学家山姆·哈里斯说的。如果你没有读过他的书,那就去读一读他的《给基督教国家的一封信》吧。”

巴尔德斯皮诺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回想起了哈里斯的这本《给基督教国家的一封信》[278]曾引发的骚动。这本书虽然是写给美国读者看的,但在西班牙也产生了巨大反响。

“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相信下面的这几位古代的神:太阳神阿波罗?天神宙斯?火神伏尔甘?”埃德蒙继续说,“相信的请举手。”他停顿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一个都没有吗?好吧,看来面对这些神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他又停顿了一下。“我还想再提一位神。”

听众的掌声更大了。

“朋友们,我不想说,我知道根本没有上帝。我要说的是,如果宇宙背后真的存在着某种神圣力量,那它就会歇斯底里地嘲笑我们在界定它的过程中创建的宗教。”

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巴尔德斯皮诺心里很得意,因为是王子要求听广播的。胡利安需要听听这个。埃德蒙之所以能吸引众多追随者,恰恰证明了基督的敌人已经不再作壁上观,而是在积极活动,企图把人们的灵魂从上帝身边夺走。

“我是美国人,生在这样一个世界上科技最发达、最知性的国家,我深感荣幸。”埃德蒙继续说道,“但最近一项民意测验显示,我的同胞中有一半人按照字面的解释去相信亚当和夏娃的存在,去相信一个全能的上帝创造了两个完全发育成熟的人,而这两个人仅凭一己之力繁衍了我们整个星球的人口,而且生出了各种各样的种族,还没有产生近亲繁殖的问题。看到这样的结果我深感不安。”

听众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肯塔基州,”他继续说,“牧师彼得·拉鲁法公开宣称:‘如果在《圣经》里的某个地方,我发现有一段话说“二加二等于五”,我也会信以为真,而且接受。’”

听众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我承认笑很容易,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种信仰远比可笑更可怕。持这种信仰的人,很多都是聪明伶俐、受过教育的专业人士——医生、律师、教师,更有甚者还在谋取国家的高位。我曾听美国国会议员保罗·布龙说过:‘进化论和宇宙大爆炸都是直接从地狱来的谎言。我相信地球大约有九千岁,而且正像我们知道的那样是上帝在六天内造出来的。’”埃德蒙又停顿了一下,“更令人不安的是,国会议员布龙还是众议院科学、空间和技术委员会的成员。但当人们问他为什么会有数百万年的化石时,他的回答是:‘化石是上帝放在那里用来检验我们的信仰的。’”

埃德蒙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和忧郁起来。“容忍无知就是助长无知。如果我们的领导人只是认为这样的无知很荒谬而无动于衷,那就是在自鸣得意地犯罪。这跟让我们的学校和教堂向我们的孩子传授彻头彻尾的谎言没什么两样。该行动了。只有净化我们的物种,清除掉满脑子的迷信,我们才能去体察我们的思维能带给我们的东西。”他停顿一下,听众鸦雀无声。“我爱人类。我相信我们的思维,相信我们人类有无限的潜能。我相信我们正迎来一个开明的新时代,一个宗教终将离去…科学即将为王的世界。”

听众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看在上帝的分上,”巴尔德斯皮诺厌恶地摇着头恶狠狠地说,“把它关掉。”

侍僧关掉了收音机。就这样三个人默默地驱车前行。

在三十英里外的皇宫里,苏雷什·巴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莫妮卡·马丁跟前交给她一部手机。

“长话短说,”苏雷什气喘吁吁地说,“你应该看一看巴尔德斯皮诺主教收到的这段文字。”

“等一下。”马丁差一点儿把手机扔了,“这是主教的手机?!你是怎么——”

“不要问,看下去。”

马丁惊恐地望着手机,开始看屏幕上的文字。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脸都白了。“我的天哪!巴尔德斯皮诺主教是…”

“危险分子!”苏雷什说。

“可是…这不可能!给主教发短信的这个人是谁?”

“号码被屏蔽掉了。”苏雷什说,“我正在想办法甄别。”

“可是,巴尔德斯皮诺为什么不删除这条短信呢?”

“不知道。”苏雷什直截了当地说,“粗心?嚣张?我会想办法恢复被删除的其他信息,看巴尔德斯皮诺都跟谁发过短信。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你,你应该就此发表个声明。”

“不!”马丁仍然心有余悸地说,“王室不会把这样的消息发布出去!”

“是的,但别人会很快发出去的。”苏雷什赶忙解释说,他之所以查看巴尔德斯皮诺的手机,是因为给解密网提供消息的报料人monte@iglesia.org直接给他发送了电子邮件,提供了内幕信息。如果这个人行事一如既往,那么用不了多久主教的短信就会被曝光。

铁证如山,一个与西班牙国王关系密切的天主教主教居然直接参与了今晚的叛变和谋杀。马丁闭上了眼睛,努力想象全世界会对此做何反应。

“苏雷什,”马丁慢慢地睁开眼睛小声说道,“我要你找出这个报料人‘Monte’究竟是谁。你能帮我找出来吗?”

“可以试试。”他的话听上去没有太大把握。

“谢谢。”马丁把主教的手机还给了他,匆匆朝门口走去,“把短信截图发给我!”

“你去哪儿?”苏雷什叫道。

莫妮卡·马丁没有回答。

第65章

圣家族大教堂占据了巴塞罗那市中心的整个街区。尽管占地面积很大,但整个教堂就好像没有一点儿重量似的悬浮在地球上空,一组设计精妙的通风尖塔毫不费劲地直冲云霄。

这些结构复杂、布满气孔的尖塔高度各异,使得教堂看上去犹如搞恶作剧的巨人堆起来的沙滩城堡一样形态诡异。一旦完工,十八座尖塔中最高的一座将破天荒地达到令人目眩的五百六十英尺高(比华盛顿纪念碑还高)。圣家族大教堂将因此成为全世界最高的教堂,比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还要高出一百英尺。

教堂的主体由三个巨大的立面遮挡着。面向东方的,是五彩缤纷的“诞生”立面。这个立面犹如悬空的花园一路向上攀爬,上面装饰着绚丽多姿的植物、动物、水果和人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面向西方的“受难”立面。这个立面装饰质朴,由光秃秃的石刻骷髅组成,模仿肌肉和骨骼雕琢而成。面向南方的“荣耀”立面,其雕刻的内容先是一组杂乱无章的魔鬼、幽灵和罪恶,然后主题渐渐升华,最后是象征着升天、美德和天堂等崇高寓意的形象。

教堂周边是数不胜数的小型立面、支墩和尖塔,大多数涂了一层像泥浆一样的材料,让整个建筑的下半部分看上去要么像正在熔化,要么就像从泥里挤出来的一样。一位著名评论家说过,圣家族大教堂的下半部分犹如“从一大堆杂乱无章的蘑菇状尖塔中突然冒出来的枯树干”。

除了用传统宗教造像装饰教堂之外,高迪还采用了无数令人吃惊的造型来反映他对自然的敬畏——龟驮立柱、从立面上突然长出来的树木,乃至与教堂外观比例相称的巨石蜗牛和青蛙。

圣家族大教堂尽管外观诡异,但真正让人感到惊讶的只有跨进教堂大门后才能看到。游人一旦进入中殿,肯定会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目光随着歪斜扭曲的树干状立柱,一直向上,直至二百英尺高的悬浮式拱顶上各种光怪陆离地拼合在一起的几何图形,它们就像树枝上的水晶华盖悬浮在空中。高迪声称之所以创造“立柱森林”,是为了鼓励人们用心灵重温早期修行之人的思想,因为对早期的修行者来说,森林是上帝的教堂。

高迪巨大的新艺术派作品受到热烈的追捧的同时,也遭到辛辣的嘲讽,是一点儿都不奇怪的。有人认为高迪的作品“感性、神圣、生机勃勃”,有人却认为他的作品“庸俗、做作、亵渎神明”。作家詹姆斯·米切纳[279]称圣家族大教堂是“世界上外观最诡异的严肃建筑之一”,《建筑评论》则称其为“高迪神圣的怪物”。

如果说圣家族大教堂的审美观是诡异的,那它的财政来源就更诡异了。教堂完全由私人捐款而建,没有来自梵蒂冈或世界天主教领袖的任何财政支持。尽管多次濒临破产,建设工程多次停工,但教堂表现出几近达尔文式的求生意志,顽强地经受住了建筑师的死亡、残酷的内战、加泰罗尼亚无政府主义者的恐怖袭击,甚至在附近开挖地铁隧道影响其地基稳定性等问题的考验。

面对难以置信的逆境,圣家族大教堂不但屹立不倒,而且还在一天天成长。

在过去的十年中,教堂的境遇有很大的改善,每年有四百多万游客参观教堂已完工的部分,可观的门票收入成了其财政来源的重要补充。现在,圣家族大教堂宣布教堂整体工程将于2026年——高迪逝世一百周年——完工。大教堂似乎被注入了新鲜血液,其尖塔似乎也带着重新振作的紧迫感和希望冲向天际。

圣家族大教堂最年长的神父兼堂主华金·贝尼亚神父是一个八十岁的乐天派。他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瘦小的身躯总是披着长袍,圆圆的脸蛋常常挂着微笑。贝尼亚的梦想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座荣耀的殿堂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