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迈尔斯突然打断,“对不起,我非常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了,竟说出那样的话。或许是因为这个派对。我讨厌这些该死的派对;它们总会让我变得不正常。不管怎样,我为在你身上撒气,表示诚挚的歉意。”

医生严肃地点了点头。“当然,”他说,“当然。”接着紧张地摸了摸闪闪发亮的头皮。“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不过,恐怕会冒犯到你。”

迈尔斯大笑。“那样咱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医生犹豫了片刻,接着指着图书室。“事情是这样的,欧文先生,里面的谈话我大部分都听到了。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你们讨论得太——嗯,太热烈了,我可以这么说吗?热烈得门外的人不可能听不到。”

“嗯?”迈尔斯小心地应道。

“你目前的状况,欧文先生,根据刚才的谈话我不得不坦率地说,是在逃避。被你称之为‘例行公事’的生活,把你逼到了墙角,于是你想逃离。”

迈尔斯努力让自己微笑。“什么意思,什么叫被我称为‘例行公事’?难道你还有其他词形容?”

“我想确实有。我想我会将其称为‘责任’。而您的生活,欧文先生——工作和私生活都算在内——对世人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也略知一二,对此我不得不说,您一直在逃避各种各样的责任。欧文先生,您是否总被一种奇怪的现象困扰,无论您逃得多快多远,还是会不停面对相同的问题?”

迈尔斯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了。“不管怎么说,”他说,“那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这正是您的误解所在,欧文先生。您的突然退出,是会影响到与这出戏有关的所有人的,接着,一个传一个,还会影响到与这些人有关的所有人。而在感情生活中,你可以重新开始,对女人来说也不必流连,她们也可以重新开始,但这对她们和其他人来说都十分危险。要是我的话听起来太像说教,还请您原谅,欧文先生,但您要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正因为您只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状况,所以才会说一切都是‘例行公事’。而我将其称为‘责任’,是因为我考虑了所有与事情相关的人。”

“那你会给我开什么处方呢,医生?”迈尔斯问道,“继续困在这个单人牢房里,因为一旦逃出去就会影响他人的利益?”

“逃出去?”医生惊讶地说,“你真的觉得自己能逃出去吗?”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医生。好好看着你就会知道了。”

“我正看着你呢,欧文先生,而且我知道得很清楚。从纯病理角度来说,正如我说过的,看着一个人试图逃离他的——照他用的词,无时无刻不困着他的单人牢房,是一件既精彩又让人困惑的事。”

迈尔斯的手已举到半空,然后又无力地垂在身侧。“换句话说,医生,”迈尔斯嘲讽道,“你这不过是在偷换概念,用些新奇吓人的词去形容旧观念。”

医生耸了耸肩。“是的,而你完全不相信。”

“是的,”迈尔斯说,“我完全不相信。”

“我必须坦诚相告,欧文先生,”医生笑了,瞬间又变回一个矮小淘气的小伙子的样子,“我知道你不相信。事实上,正因如此我才能自如地跟你聊这个话题。”

“从纯病理角度,当然。”

“当然。”

迈尔斯大笑。“你可真有意思,医生。真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我想会的,欧文先生。不过,现在似乎正有人想引起你的注意力。那边,门旁边。”

迈尔斯顺着医生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瞬间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急忙转身穿过房间,挡住正欲进门的女子,顺着走廊将她带去大门口。整个过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没人注意到他。他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背靠在门上,猛烈且愤怒地晃动着。

“你疯了吗?”他质问道,“除了来这儿添乱,你找不到别的事可做了吗?”

她扭了扭肩膀,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用指尖小心地弹了弹大衣衣领。这件大衣花掉了迈尔斯一个月的工资。

“你可真好客啊,迈尔斯,对其他客人你也都是这样打招呼的吗?”

尽管身处昏暗的门廊,她依旧光彩照人。白皙的脸,因生气而嘟着的小嘴,高高的颧骨,刚才斜视着他的眼睛,此刻正愤怒地瞪着他。他退缩了。

“好了,对不起,对不起。但是,莉丽,我的天哪,现在屋子里有二十多个全百老汇最多嘴多舌的人。要是你真的这么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事,干吗不直接去告诉温切尔?”

她知道自己已经赢了。“我不喜欢那样,亲爱的,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意思是,那么做听起来很恶心、很低俗。根本不用那样,不是吗?”

“你知道得很清楚,根本他妈的不用这样,莉丽。动动你的脑子,好吗?凡事总要谨慎。”

“还有一种说法叫谨慎到死,亲爱的。实话告诉你,这两个月来我听你说这种话都听腻了。”

迈尔斯生气地说:“我一直想让你明白,我们要在对的时间、用对的方式解决这件事。我已经跟老亚伯说退出演出了,并且正准备跟汉娜说。不过这场派对搞砸了一切。等明天,我有机会和她单独——”

“哦,要等到明天,这时间可不短呢,亲爱的。至少比你想象的要长得多。”

“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掀开手包,拿出一个信封。然后将信封在他的鼻子下面挥了挥,散发出一阵香味。

“这就是我的意思,迈尔斯。两张可爱的国际游轮票,明天起航。你看,时间没你想象得那么多,是不是,亲爱的?”

“明天!那个办事员不是说这一个月内都不可能有票吗?”

“他没想到会有人退票。这两张票是两小时前刚刚寄到的,我一分钟没耽搁就过来了。要不是这浓雾把路况搞得这么糟糕,我还能更早到。我去把车开来,迈尔斯,你随便收拾些东西,其他的就在船上买好了。等车开过来,我希望你能准备好跟我一起走,迈尔斯,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明天都要上船。你可不能为这事儿怪我,是不是,亲爱的?再怎么说,咱们可都不年轻了啊。”

他试图理清乱七八糟、搅得脑袋疼的思路。他想逃离汉娜编织的网,然而如今,好像莫名其妙的又有一张网等着包住他。逃避。医生曾这么说,一直在逃避,却从未真正逃离。他感到手臂很重、很累,还有双腿,以致整个身体。这是逃避带来的疲惫。

“哦,”莉丽说,“快作决定吧,亲爱的。”

他抬起手摩挲前额。“车在哪儿?”

“就在街对面。”

“好。”迈尔斯说,“你在车里等着。就等着,别按喇叭什么的。我十分钟后下来,最多十五分钟。反正我的大部分东西都在城里,我们可以回城整理完再去登船。”

他打开门,轻轻地将她推了出去。

“你一出门就能找到车子了,迈尔斯。我没看到附近还停着其他车。”

“我找得到,”他说,“你等着就好。”

他关上了门,背靠在上面,努力压抑着要呕吐的不适感。隔壁房间依旧喧闹不止,不时夹杂几声尖厉的笑声,留声机的声音开到了最大,音乐声振聋发聩——好像所有人所有事都在联合起来与他作对,不让他独处,不让他把事情想明白。

他顺着黑漆漆的楼梯爬到二楼,回到卧室。他打开行李箱,随手塞了几样东西。衬衫、袜子,把梳妆台里的首饰盒清空。他用尽全力往箱子里压,尽量多装点儿东西。

“你在干什么呢,迈尔斯?”

他没抬头,他知道她的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而他此时不想面对。他无力面对。

“我要走了,汉娜。”

“和那个女人一起吗?”她的声音含混不清,而且非常低沉。

这下他不得不抬头看她了。她正盯着他,一双眼睛在苍白的肤色衬托下显得特别大。她的手摩挲着胸前的装饰物——那是结婚前一星期,他从第五大道上买回来送给她的一个小丑面具。

她恍惚地说道:“我看到你和她站在门廊那。我没有跟踪窥伺你,迈尔斯,只是我问医生你去哪儿了——”

“别说了!”迈尔斯大喊,“你干吗道歉!”

“就是她,是不是?”

“对,就是她。”

“你想和她一起走?”

他双手压在箱子盖上,身子整个儿靠在上面,低着头,闭着眼。

“是的。”最终他说道,“事情就是这样的。”

“不!”她突然激动地哭喊,“你并不想这么做,你知道她对你没那么好,你知道这世上没人能像我这样对你好!”

迈尔斯关上了箱子盖,一声轻响,上了锁。

“汉娜,你最好别跟着我,我会给你写信解释一切——”

“解释?等到你和她远走高飞了以后吗?等你知道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之后?迈尔斯,听我说,你听我说,迈尔斯。我用全身心的爱意告诉你,这是个可怕的错误。”

“我日后会作出判断的,汉娜。”

他站起身,汉娜马上扑向他,手指疯狂地抓挠着他的手臂。“看着我,”她低声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感受吧?你知不知道我宁可和你同归于尽,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就这么离开,剩我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一切。”

太可怕了。网正在迅速地收缩,他几乎失去了全部力气,无法挣脱。但他还是豁出去一用力,看着她撞上了身后的梳妆台。她突然转过身,再转过来时手上拿着一把枪,正对着他。她的手上闪过一道冷酷的蓝光,他马上意识到那是因为她抖得太厉害了,这把枪也把她吓得够戗。这诡异的一幕让他重新充满力气,恐惧烟消云散,反而激起他内心的愤怒。

“放下那东西。”他说。

“不。”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除非你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他朝她走近一步,她朝梳妆台退了一步,手中的枪依旧指着他。她就像个生怕被人骗走玩具的孩子。他顿了顿,接着冷漠地耸了耸肩。

“你在出洋相呢,汉娜。拿报酬的演员会在舞台上这么表演,但私下里绝不会这么做。”

她的脑袋缓慢地摇了摇,不知何意。“你还是不相信我会开枪,是不是,迈尔斯?”

“对,”他说,“我不信。”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甚至有些期待听到突然响起爆炸声,感受到子弹穿过肩胛骨。但什么都没发生。他拿起手提箱走到门边。“再见,汉娜。”他说,连头都没回。

膝盖无力,他每下一级台阶都觉得是煎熬。他在楼梯底部停了下来,将行李箱换到另一只手上,这时他看到马斯医生站在那儿,手上拿着帽子,胳膊上搭着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