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议游戏暂停,咱们去喝一杯,”我也加入道,“说笑归说笑,咱们最终都会死于肺炎,而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玩笑。”

但休和雷蒙德都没听进去半个字,互相凝视着彼此——休焦急又兴奋地等待着回答,雷蒙德正深思熟虑——直到雷蒙德开口问:“你想赌什么?”

“这样,如果你输了,就在一个月内从戴恩庄搬出去,并且把它卖给我。”

“那如果我赢了呢?”

让休接受这个假设可不简单,但最终他还是说了出来。“那就是我出局。如果你不想买下山顶别墅,我会把它卖给第一个出价的买家。”

任何一位了解休的人听到从他嘴里说出这番话,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医生。

“这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事,休,”他提醒道,“你已经结婚了,必须考虑到伊丽莎白的感受。”

“赌不赌?”休问雷蒙德,“想进去试试吗?”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声明一件事。”雷蒙德顿了一下,接着慢慢地说道,“在谈及我退休的原因时,我恐怕给你们留下了错误的印象——全因为那虚伪的骄傲——因为无聊,对此失去兴趣。但其实这并不是全部,事实上,几年前我被迫去看了一次医生,医生听了听我的心脏,从那之后我的心脏就突然变成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作为一种解决邻里矛盾的方法,你提出的挑战新颖而有趣,我被深深地吸引了,但我必须考虑我的身体因素。”

“前一秒种你还健健康康的。”休的声音十分刺耳。

“可能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健康,我的朋友。”

“换句话说,”休挖苦道,“因为这里没有好用的搭档,口袋里没有能帮你逃脱的钥匙,你没法让别人相信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么一来,你该认输了吧。”

雷蒙德加强了语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无法认同。解决这个问题所需的工具我都带着,相信我,它们足够了。”

休大笑起来,笑声传入我们身后的走廊,分散为细小的回声。我认定,就是这个声音——露骨的轻蔑,随着笑声在我们四周的墙与墙之间回荡——将雷蒙德推入那间牢房。

休挥舞着沉重的短柄大锤,将U形环锁紧雷蒙德的脖子,每一击都下手极重,且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U形环末端都抵到了墙上。休停止敲打时,我看到手表表盘上的数字闪着的镭光,是雷蒙德在黑暗中看表。

“现在是十一点,”他冷静地说道,“午夜之前我将打开门,不管用什么方法。这是条件,而诸位绅士是证人。”

接着门就关上了,踱步也开始了。

我们三个踱来踱去,像在研究石头地板上可能存在的几何图形。医生步速急躁,透着不耐烦,我则追随着休紧张的大步子。愚蠢地、毫无意义地来回走着,踩着彼此的影子,靠数过去了多少秒估算时间,却又都不好意思第一个看表。

一开始,小牢房里还不断传出拨来拨去的金属摩擦声,以及细碎的脚步声。每隔一段时间,摆弄金属链的叮当声便清晰可闻,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寂静,接着又是同样的声音。声音再次消失时,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我举起手腕,借着头顶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看了看表,沮丧地发现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自我开了先河,我们都不再犹豫,不断查看手表,虽说没什么用,但至少没那么难熬。我无意中看到医生正动作轻巧地给手表上发条,一小圈一小圈转着,没过几分钟,我又看到他在上发条,不过马上沮丧地垂下手,想起才刚上过发条。休则一直把表举在眼前,好像如此专心地看表能拉动指针,让慢悠悠的时间过得快一点似的。

三十分钟过去了。四十。四十五。

我记得当我再一次看向手表,发现还有不到十五分钟时,我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挨过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周围的寒冷气息已经深深侵入我的身体,我甚至觉得有些疼。因此当我看到休的脸上汗涔涔的,汗珠汇集在一起滚落脸颊时,我非常震惊。

就在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休时,事情发生了。痛苦的哀号穿透紧闭的牢房和石墙,仿佛从很远方的地方传来,其中的意思更是吓得我们浑身颤抖。

“医生!”哀号声叫道,“空气!”

是雷蒙德的声音,但经过厚厚的墙壁,变得又尖又细。那声音清楚无误地传达出纯粹的恐惧,哀求的话语更加深了恐惧的程度。

“空气!”哀号变为尖叫。即便尾音拖得很长,却还是像泡沫破碎、溶解于空气中一般消失了。

只剩下寂静。

我们一起冲到门边,不过休动作最快,他背靠着门,挡在中间。一只手高举着刚才为雷蒙德固定颈环时用的大锤。

“站着别动!”他大叫道,“不准靠近,我警告你们!”

休所表现出的愤怒,加上武器的威慑力,把我和医生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休,”医生恳求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现在请你忘掉那些吧,赌局结束了,打开这扇门是你应尽的责任。我向你保证。”

“是吗?你还记得胜负的条件吗,医生?他要把门在一个小时内打开——不管用什么方法!明白了吗?他在玩弄你们,假装自己快死了,这样你们就会把门打开,帮他赢下这场赌局。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赌局,与你们无关,我说话算话!”

我仔细观察他说话的方式,发现除了声音因紧张而颤抖以外,他把自己控制得非常好,这无疑使整件事更加糟糕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假装的?”我质询道,“他刚说他患有心脏病,每次面对这类状况都必须同恐慌斗争,并能感受到心脏的压力。你有什么权利拿他的性命打赌?”

“该死的,难道你没发现,在我说打赌之前他从没提过心脏病吗?你没看出来这正是他设下的陷阱,就像刚才他进餐厅前特意锁上了门一样吗!但这一次,没人帮他出来——没人!”

“听我说,”医生的声音干脆得像鞭子挥过,“你承不承认有那么一丝可能,被关在里面的男人会死,或者说已经快死了?”

“确实有可能——什么事都有可能。”

“我不是在和你分析事情的可能性!我告诉你,如果这个男人正身处险境,那么每一秒对他来说都生死攸关,而你这么做是在浪费他获救的机会。而如果这件事最终演变为一起诉讼案,上帝啊,我一定会坐在证人席,指证是你杀了他!这是你所希望的吗?”

休垂下头,但仍紧紧地高举着锤子。我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再次抬起头,脸色已变得苍白而憔悴。每一道惨白的汗渍都透露出不知该如何抉择的痛苦。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那天雷蒙德对休说的话——只有身处真正的两难境地才能获得启示。一个人只有在不得不深入地审视自己时,才能获得启示,从而真正地了解自己。而休,终于到了这一步。

在这间阴暗的地下室里,伴随着越来越响亮的冷酷的求助声,我们等着他作出抉择。

注释:

①约翰?辛格顿?科普利(John Singleton Copley,1738-1815),美国画家,擅长贵族肖像画。

②此处原文为法语。

③法国的港口城市。

④憨第德是法国伏尔泰的一部讽刺小说《憨第德》中的主人公,他一直在伊甸园乐土过着安逸的生活,并被老师灌输乐观主义思想。然而,安逸的日子突然中止,憨第德慢慢体验了梦想的破灭和世间的巨大苦难。伏尔泰在小说中得出结论,表明“我们必须深耕自己的心田”,“在千万可能世界中最美好的地方,结局永远会是美好的”。

家庭派对

“他醒过来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

他在下降。双手在冰冷的黑暗中乱抓,身体翻滚着,一会儿头上脚下,一会儿头下脚上。但凡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是什么,撞击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他的恐惧都能得到些微缓解。此时的他只能带着恐惧投入深渊,随着身体无望地继续坠落,意识已悄悄远离他的大脑。

“太好了。”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说话的人好像站在深渊底部,声音十分冷静,还带着兴奋,“太好了。”

他睁开眼睛,突然的强光照得他眼睛疼。他迷茫地斜着眼,扫过围在床边的身影,每张脸都低头看着他。他平躺着,从背部传来的安稳感判断,这应该是他所熟悉的那张沙发。迷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慌。眼前是位于奈阿克的冰冷房子,熟悉的起居室,墙上挂着熟悉的郁特里罗①,头顶闪烁着熟悉的枝形吊灯。一切照旧,他苦涩地想,连围着他的脸都没变。

那边是汉娜,噙满泪水的双眼闪着光——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就跟安了开关似的——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力量大得都把他的手指握麻了。汉娜的母性本能过于旺盛,可偏偏只能奉献在丈夫身上……那边抽雪茄的是亚伯?罗特——都这时候了,他还在抽破雪茄!——他一脸担心地望着他。亚伯五年前赚到了第一桶金,如今正操心他的投资项目……然后是本?塞耶和哈丽埃特,无可救药的乡巴佬……还有杰克?豪尔……汤米?麦高恩……全是老面孔,烦人的老面孔。

但还有一位陌生人。一个矮小却结实的男人,和颜悦色,兴致勃勃,光秃秃的脑袋闪闪发光,头顶只剩最外圈有一层剪得很短的灰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皮,冲迈尔斯点了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我不知道。”迈尔斯答道。他挣脱汉娜的手,挣扎着让自己坐起来。动作进行到一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肋骨间插入了一根烧得火红的针,身子霎时定住了。他听到汉娜倒吸了一口气,接着那个陌生人伸出粗笨的手指,探向疼痛的根源,痛感如流水般消失了。

“看到没?”男人说道,“这没什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迈尔斯转过双腿,在沙发上坐正。他做了个深呼吸,接着又做了一个。“我还以为是心脏的毛病,”他说,“那种感觉——”

“不不,”男人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要相信我,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接着,他说,“我是马斯医生,维克多?马斯。”好像这就能解释一切似的。

“亲爱的,这真是奇迹。”汉娜气喘吁吁地说道,“马斯医生在外面发现了你,然后把你送了回来。他真是个天使。要不是有他——”

迈尔斯看着她,接着又看了看围在四周,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的众人。“哦,”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心脏病发作?中风?我失忆了?哦,天哪,我又不是个孩子,你们别跟我打哑谜了。”

亚伯?罗特咂了咂嘴,原本叼在左边嘴角的雪茄滚到了右边嘴角。“这不能怪他,你说呢,医生?毕竟这家伙晕过去了十五分钟,他想知道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你应该给他做几项健康检查,量量血压之类的,那样我们都会放心一些。”

迈尔斯喜欢这个建议,更喜欢接下来准备对亚伯?罗特说的一番话。“也许的确该那么做,亚伯。”他说,“说不定我们的演出票六周前就卖光了,每晚都能续约;也许我坚持每周表演八场甩铁铲,我们就能得到一座小金矿。”

亚伯涨红了脸。“哦,好了,迈尔斯,”他说,“听听你说的话——”

“怎么了?”迈尔斯说,“我说的话怎么了?”

本?塞耶一脸严肃,慢慢地摇了摇头,又慢吞吞地说道:“迈尔斯,如果你能稍微放下肩上的担子,如果你能试着理解——”

“好了!”马斯医生严厉地打断本,“先生们,拜托!”他皱着眉看向他们,“有件事我必须说清楚。实际上我并不是专业医师,只不过对此感兴趣,业余时间便多研究了一些。我可以按你们建议的那样,对欧文先生做一些检查,但我不想那么做。这也是为欧文先生好,我认为他不需要我或任何人为他做检查。在这点上他完全可以信任我。”

迈尔斯说:“马斯医生,我敢肯定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站了起来,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膝盖,在场众人都紧张兮兮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医生,请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那边应该有自助餐,我不敢担保食物一定合您口味,但至少饮品非常非常不错。”

医生露齿一笑,看起来像个淘气的胖小伙子。“真是让人愉悦的建议。”他说完便径直朝自助餐走去。亚伯马上跟了过去,迈尔斯注意到,还没等医生走到自助餐区,危险的雪茄已经凑到了他的耳边。亚伯每周花三小时去花园大街接受心理咨询治疗,基本上,所有时间都是他在向那位处世圆滑、富得流油的咨询师倾诉自己假象出来的一身病。迈尔斯竟有些同情眼下的马斯医生,他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有多难熬。

围着沙发的人也随之渐渐分散至房间各处,最终只剩下汉娜一人。她惊慌失措地攥着他的胳膊。

“你确定没事儿吗?”她问道,“有什么不舒服的你都可以直接跟我说。”

确实有点儿不舒服。每当她这么抓着他,尽力靠近他,都会让他有种深陷蛛网,而且网在一点点收紧的感觉,他不得不奋力抵抗。

一开始情况可不是这样的,她曾经那么美丽,让他误以为她会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一起醒来,一起吃饭,一起闲聊——他本以为,在无尽的婚姻生活中,一切烦心事都可以因为有了可心的妻子而变得好过。然而,只过了一年,他就看够了这个可心人,感情随之变淡,枯燥的生活几乎将他压垮。

他刚刚晕过去了十五分钟。他想知道那段时间里自己有没有呓语些什么,比如任何和莉丽有关的事。他倒不在乎说出来;事实上,说出来更有助于让汉娜为接下来的事做好准备。接下来一定会有事情发生的,他能看到生活崩溃的场景,的确不怎么令人开心。

他耸了耸肩,甩开了汉娜的手。“没什么不舒服的。”他说,然后又无法控制地补上一句,“除了你每周都要开一次家庭派对这事儿。我更想清静清净,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汉娜难以置信地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有关系了。自从你有了那么个该死的念头:想成为最优秀的女主人,想和所有人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