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雪穗的老家是一幢木篱环绕、古意盎然的日式房舍,有一扇小小的腕木门。学生时代,雪穗一定每天都会穿过这道门,也许她一边走过,一边对养母说“我上学去了”。一成想象着那样的情景,那是一幅美得令人想深深烙印下来的画面。

门上设有对讲机。滨本夏美按了钮,一声“喂”立刻从对讲机里传出来,是雪穗的声音。

“筱冢先生到了。”

“哦。好,请他进来,玄关的门没有锁。”

“是。”滨本夏美回答后,抬头看一成,“请进。”

一成随她穿过大门,玄关还安装了拉门。他想,最近一次看到这么传统的房子是什么时候呢?他想不起来。在滨本夏美的带领下,他来到屋内,走上走廊。木制的走廊打磨得极为光亮,绽放出的光泽来自耗费无数精力的手工擦拭,而非打蜡使然,同样的光泽也出现在每一根柱子上。一成仿佛看到了唐泽礼子的人品,同时想到,雪穗是由这样一位女性教养成人。

耳边听到说话声,滨本夏美停下脚步,朝身边一道拉上的纸门说:“社长,方便打扰吗?”

“请进。”应答声从里面传来。

滨本夏美把纸门拉开三十厘米左右,“筱冢先生来了。”

“请客人进来。”

在滨本夏美示意下,一成跨过门槛。房间虽是和室,却按西式房间布置。榻榻米上铺着棉质地毯,上面摆着藤制桌椅。一把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他们对面本应是唐泽雪穗,但她为迎接一成站了起来。

“筱冢先生……谢谢你特地远道而来。”她行礼致意。她身上穿着深灰色长裙,比起上次见到时瘦了不少,可能是因丧母而憔悴。几乎素颜,但尽管素净的脸上难掩疲惫之色,却仍大有魅力。她是真正的美人。

“请节哀顺变。”

“嗯。”她好像应了一声,但声音低不可闻。

坐在对面的两人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雪穗似乎察觉到了,便向一成介绍:“这两位是葬仪公司的。”接着对他们介绍一成:“这位是工作上的客户。”

“请多指教。”一成对他们说。

“筱冢先生,你来得正好。我们现在正在讨论,可是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正头疼呢。”雪穗坐下后说。

“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可是,一个人拿主意总是叫人不安,身旁有人可以商量心里就笃定多了。”

“但愿我能帮得上忙。”一成说。

与葬仪公司讨论完种种细节,时间已将近两点。在讨论过程中,一成得知守灵的准备工作已着手进行。守灵与葬礼都会在距此十分钟左右车程的灵堂举行,灵堂在一栋七层大楼里。

滨本夏美与葬仪公司的人先行前往灵堂,唐泽雪穗表示她必须等东京的东西送到。

“什么东西?”一成问。

“丧服,我托店里的女孩送来。我想,她应该快到新大阪了。”她看着墙上的钟说。

雪穗到大阪时可能没有预料到要办葬礼。即使养母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想必她也不希望预先备好丧服。

“不通知学生时代的朋友吗?”

“哦……我想不必了,因为现在几乎已没有来往。”

“社交舞社的人呢?”

一成的问题让雪穗瞬间睁大了双眼,仿佛被触动了心灵死角。但她立刻恢复平常的表情,轻轻点头。“嗯,我想不必特地通知。”

“好的。”搭乘新干线时,一成曾在记事本上写下好几则葬礼的准备事项,他将其中“联系学生时代的朋友”一则划掉。

“唉,我真是的,竟然连茶都没有端给筱冢先生。”雪穗匆忙站起,“咖啡可以吗?还是要喝冷饮?”

“不用费心了。”

“对不起,我太漫不经心了。也有啤酒。”

“我喝茶就好。有没有凉的?”

“有乌龙茶。”说着,她离开了房间。

一落单,一成便从椅子上站起,环视室内。房间被布置成西式的,却在一角放着传统的茶具柜,但这款家具也与整个房间相当协调。

看来极为坚固的木制书架上,并排放着茶道与插花的相关书籍,也掺杂了初中参考书和钢琴初级教本等等,当是雪穗用过的。一成想,她也曾在这个客厅读书,钢琴可能在别的房间。

他打开与进房纸门相对的隔扇,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廊沿,角落里堆着旧杂志。

他站在廊沿上望着庭院,虽然不大,但植株和颇富野趣的石灯笼营造出素雅的和风庭院气氛。原本可能由草皮覆盖的地方已经令人遗憾地全被杂草占据。年过七旬的老人要让这个庭院维持美观,想必实在困难。

他面前摆着许多小盆栽,几乎都是仙人掌,有许多呈球状。

“院子很见不得人吧?完全没有整理。”声音从后面传来。雪穗端着摆了玻璃杯的托盘站在那里。

“稍微整理一下就会像以前一样漂亮了。比如那个灯笼,真的很不错。”

“可是已经没有人来欣赏了。”雪穗把装了乌龙茶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这栋房子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到这里。”她露出悲伤的笑容。

“啊……也是。”

“不过,我不想卖掉,也不想拆……”她把手放在纸门框上,怜爱地抚摸着上面的小小伤痕,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往一成,“筱冢先生,真的很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为什么?”

“因为……”雪穗先垂下眼睛,又再次抬起,眼眶泛红,珠泪欲滴,“筱冢先生讨厌我呀。”

一成一惊,要掩饰内心的波动并不容易。“我怎么会讨厌你?”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你对我和诚离婚不满,也许还有别的缘故。只是我确实感觉到,你躲着我,讨厌我。”

“你想太多了,没这回事。”一成摇摇头。

“真的吗?我能相信你这句话吗?”她向他靠近一步,两个人相距咫尺。

“我没有理由讨厌你啊。”

“哦。”雪穗闭上眼睛,仿佛由衷感到安心般舒了一口气。甜美的香味瞬间麻痹了一成的神经。她睁开眼睛,已经不再泛红了,难以言喻的深色虹膜想吸住他的心。

他移开目光,稍微拉开些距离。在她身边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抓住。

“你母亲,”他看着庭院说,“一定很喜欢仙人掌。”

“跟这个院子很不协调吧?不过,妈妈一直很喜欢,种了很多又分送给别人。”

“这些仙人掌以后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虽然不太需要照顾,但总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只好送人了。”

“是啊。筱冢先生,你对盆栽有兴趣吗?”

“不了,谢谢。”

“哦。”她露出浅浅的笑容,转身面向院子蹲下,“这些孩子真可怜,没主人了。”

话音刚落,她的肩膀便开始微微颤抖,不久,颤抖加剧,她全身都在晃动,发出呜咽声。“孤零零的,不止它们,我也无依无靠了……”

她哽咽的呢喃大大撼动了一成,他站在雪穗身后,将右手放在她摇晃的肩上。她将白皙的手叠了上来。好冷的手。他感觉到她的颤抖趋于平缓。

突然间,连自己都无法说明的感情从心底泉涌而出,简直像是封印在内心深处的东西获得了释放,甚至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感情。这份感情逐渐转变为冲动,他的眼睛注视着雪穗雪白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