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看着尹剑,眉头微微一挑:“你忘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吗?在体育场的时候,前面几条短信庄小溪都及时转发给我,唯独这最后一条信息却没有。”
是的。尹剑想起来了:为了及时掌握“绑匪”的动向,罗飞曾要求庄小溪收到对方的短信之后,立刻就转发给警方。前面几条短信庄小溪都如约照做了,可是最后一条短信却没有转发。她当时还给出解释说:“这条没必要转发了,你们应该都能猜到内容。”这个理由倒也成立,所以警方也没有深究。现在看来,这件事竟然别有玄机!
尹剑细细回忆当时的录像画面,忽然间心念一动:“我想起来了!庄老师在收到最后一条短信之前,曾有一个把手机放回包里的动作。本来她是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拿着可乐杯。后来她把手机放进包里,空出右手取出了装钻石的红色小布袋,接着把布袋放进可乐杯,再把右手伸进包里取出了手机。想必在这个过程中,手机已经被调包了吧?后来取出来的其实是用来发送短信的那部手机!因为两只手机的型号一模一样,所以我们在录像中无法分辨。她把后来的手机拿在手里等待机会。当看台上的球迷开始骚动的时候,她便用这部手机发送了最后一条短信,而这个动作在我们看来好像是在接收短信一样。而她自己的手机这个时候已经放回了包里,所以最后这一条信息就无法向警方转发啦。”
“没错。”罗飞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助手,又道,“她当时就是使了一套魔术般的手法,放回包里的呢,其实不光有她自己的手机,还有另外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
尹剑立刻明白了罗飞的意思,脱口而出:“钻石!”
“她假做了一个放钻石的动作,左手把可乐杯的口部向身体内侧倾斜,这样她的右手凑近杯口的时候,那个布袋子正好能被可乐杯的杯体遮住。借着这个掩护,她把布袋藏在了手心里,随后她又把右手伸进包里,放回钻石,取出了第二部手机。”罗飞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交替比画着,末了又道,“你还记得装钻石的那个小袋子是什么颜色吗?红色的,和可乐杯的颜色完全一样,这也是为了防止穿帮而做好的准备。”
是的。布袋特意选择了和可乐杯相同的颜色,这样在镜头中就难以辨别,万一在手法上没有形成完全的遮挡,此举便能大大降低穿帮的风险。
事情似乎越来越清晰了,那些貌似微不足道的细节,经罗飞的指引之后,竟一一成为揭示真相的佐证。可是尹剑依旧不敢相信庄小溪就是案件的真凶,他看着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那个女人,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场景。
就在两个月之前,十月三十一日的早晨。当时庄小溪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她的手中攥着属于李俊松的那根拇指。当“绑匪”约定的期限一到,庄小溪黯然说了声:“他死了。”她的表情是那么的悲伤,直叫人观之垂泪。
尹剑忍不住想要提醒罗飞一下。于是他用胳膊肘拱了拱对方,压低声音说道:“你还记得庄小溪那天的表情吗?可不像是装的!”
“当然不是装的。”罗飞用正常的声调说道,“那个表情不是正好能印证我们的推测吗?”
尹剑“啊”了一声,他挠了挠头皮,看起来对这话无法理解。
“那天的十点二十分,是给断指做再植手术的最后时限。超过这个时限之后,可以认为这截断指已经死亡。而当时李俊松的生死并没有得到确认。可是庄老师却显得如此悲伤,这多少有些奇怪吧?按照正常人的情感,怎么会轻易放弃对爱人生还的希望呢?”罗飞用自问自答的方式说道,“究其原因,其实庄老师早就知道李俊松已经死了,所以握在她手里的不只是一枚断指,更是爱人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生命啊!”
尹剑愣了片刻,他再次回忆当时的情境,渐渐领会了罗飞所描述的那种情感。可是这样的话,另一个更大的悖论就呼之欲出。
“既然庄老师对李俊松如此眷念,她怎么可能是杀害丈夫的凶手呢?”尹剑一边说一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庄小溪,仿佛要为对方辩护似的。
“当然不可能。”罗飞耸了耸肩膀,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庄老师是凶手?”
“啊?”原来罗飞并不认为庄小溪是凶手?尹剑松了口气,但他心头的困惑却丝毫没有减少,“既然庄老师不是凶手,那她为什么要这样误导警方呢?”
“当然是为了掩护真凶,让对方能够逃脱法律的惩罚。”
“真凶到底是谁?”尹剑接连提问。他已经没有耐心自己去思考了,他只想尽快得知所有的答案。
可罗飞却不直接回答,他继续引导对方:“庄老师费了这么大的周折,那她的掩护一定是非常必要的。你可以想一想,这个掩护对谁的影响最大?或者说,有谁原本具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但是当李俊松的死亡时间被混淆之后,这个人的嫌疑就完全不存在了?”
尹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便试探着问道:“难道是??许明普?”
许明普认定李俊松因不负责任而造成严重的误诊,这种误诊已经危及他的生命。所以他对李俊松极为仇视。而就在李俊松失踪的当天,许明普曾两度到医院闹事,并且点名要找李俊松讨说法。按照正常的思路,此人的作案嫌疑是非常高的。但是许明普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间住院,此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病房。警方认为他不具备作案时间,因此才排除了他的嫌疑。如果说庄小溪伪造了李俊松的死亡时间来蒙蔽警方,那她此举莫不是为了许明普而量身定制?而且罗飞刚刚还特意去重症监护室见了许明普,这也从侧面给了尹剑一些暗示。
“没错,就是许明普。”罗飞肯定了助手的猜测,“事实上,只要我们跳出死亡时间的陷阱,这个答案可谓呼之欲出呢。许明普十月二十三日到医院闹事,当天晚上李俊松便失踪,这也太巧合了吧?我想再次强调:作为刑警,我们不应该轻信任何巧合。”
“那么许明普是在两次去医院的间隙杀害了李俊松?”尹剑顺着罗飞的思路往下整理,“嗯??那天李俊松是十九点三十三分开车离家,大概二十点十五分到达楚岗风景区。而许明普第一次离开医院是十八点左右,第二次回到医院则是二十二点左右。这样算起来,作案时间倒是吻合的。可是许明普是怎么在楚岗找到李俊松的呢?在道路监控里并没有看见有人在跟踪李俊松的车辆,而李俊松的手机里也没有和许明普的通话记录啊。”
“对于那辆车,有些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罗飞反问自己的助手,“首先,李俊松为什么要去楚岗?那天姚帆已经拒绝了他的邀约,而他的手机中也没有和其他女人的通话记录。他大晚上的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呢?其次,李俊松是怎么从楚岗消失的?不论是绑架还是遇害,在现场周边和道路监控中都看不出一点端倪,这也太蹊跷了吧?第三,为什么车钥匙会留在车上?按照正常的驾驶习惯,把车灭火之后,紧跟着的动作就是把钥匙拔下来吧?哪怕是短暂下车,也没有把钥匙留在锁孔上的道理。除非是某些特殊的职业习惯??”
听到这里尹剑突然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道:“公交车司机!许明普原来的职业是公交车司机。只有公交车司机在交班的时候会养成灭火却不拔钥匙的习惯。”
罗飞点点头:“所以说,那个开车到楚岗的人并不是李俊松,而是许明普。这就能解释我们关于那辆车的所有疑问了。首先,为什么要去楚岗?因为要营造出一种李俊松开车外出随后失踪的假象。当时是夜间,只要车内不开灯,道路监控便无法分辨驾驶员容貌。但是如果被拍到驾驶员下车离去的画面,那就很容易发现这个人并不是李俊松。所以许明普必须在一个偏僻的、附近都没有监控的地方下车离去。如果特意找这样一个地方,又担心会引起警方的怀疑,所以就选择了楚岗。因为楚岗本来就是李俊松惯常和女人约会的场所,这样就能误导警方的视线,掩盖住躲避监控的真实目的。李俊松怎么消失的也就不必解释了,因为他根本就没去楚岗嘛。许明普下车之后,直接步行走出了景区,对于一个行人来说,要想避开附近路口的监控是非常容易的。把车钥匙留在锁孔上,第一符合许明普的职业习惯,另外也说明驾驶员具备不想再使用此车的心态。”
尹剑一边听一边点头。如果那晚开车的人是许明普,那许多细节上的疑问确实都能迎刃而解。他又深入问道:“当时李俊松已经遇害了?那命案应该是发生在李俊松家中?”
“是的。”罗飞用提示的口吻说道,“你仔细想想门上的那个脚印,还有那天争吵的细节,其实这件事还是很明显的。”
“脚印?”尹剑若有所悟地说道,“那脚印就是许明普留下的吧?应该是屋里人开了门,发现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想要把门关上的时候,却被人强行踹门而入。”
“那个脚印已经存档了,回头做一下技术比对就能知道答案。我相信这事错不了,谁会没事用脚去踢别人家的门呢?你说的情景可能性是最大的。”
“那争吵又是怎么回事?”尹剑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按照隔壁大妈的证词,那天晚上隔壁两口子发生严重的争吵,这和庄小溪的描述是一致的。而大妈还提到了几个细节,首先是男的在喊:“你给不给钱?”然后稀里哗啦的像是砸了东西。随后男的又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据说这几句喊得非常瘆人,给大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后听见女的说什么“这事得找你儿子”之类的话。
“难道争吵的双方并不是李俊松和庄老师,而是李俊松和许明普?”尹剑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罗飞点头道:“李俊松在庄老师面前一向是服服帖帖的,怎么会因为要钱的事情突然和对方吵起来了呢?而且李俊松要钱的目的是要去和姚帆约会,这本来就是心虚的事情,他的态度不可能那么强硬。庄老师之所以说两人间发生过争吵,只是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许明普的暴力行为。隔壁大妈说,她听见有男的在喊:‘你给不给钱?’说这话的人其实不是李俊松,而是许明普,他在向李俊松讨要赔偿金。李俊松显然不会答应对方的要求,所以后来又听见很混乱的声音,像是稀里哗啦在砸东西,这就是许明普在行凶了。当时李俊松大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愤怒和恐惧让他的声音极度扭曲。大妈只是觉得瘆人,却没有想到这声音和先前说话的并不是一个人。而说‘这事得找你儿子’的确实是庄老师,她这话是对许明普说的,意思是误诊这事得找你儿子。”
尹剑又问道:“可是许明普怎么会找到李俊松的住所呢?”
“应该是肖嘉麟告诉他的。许明普到医院闹事,以肖嘉麟的风格肯定会把责任全都推到李俊松身上,甚至把李俊松的家庭住址也告诉许明普。后来许强来了,为了息事宁人,他多半也会说这事跟医院没关系,要怪只能怪李俊松。从医院离开之后,许明普要去找李俊松算账,许强肯定以各种理由阻拦。于是许明普就瞒着儿子一个人来了。在李俊松家中,许明普索赔不成,愤怒之下将对方杀害。随后庄老师便展开了庞大的布局。在庄老师的安排下,许明普先是开着李俊松的车前往楚岗,然后又回到医院继续闹事。这里面还有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在医院里,许明普逼着肖嘉麟给李俊松打电话。这个电话的呼出时间是当晚的二十二点四十七分。当时李俊松的两部手机都在庄老师手里吧?庄老师看到这个来电之后,就知道许明普已经到了医院。于是她在二十三点零二分用另一部手机给姚帆拨了一个电话,正是这个电话给许明普创造了一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罗飞侃侃而谈,如抽丝剥茧般,将那起命案的真相一点一点地展现出来。原先那些令人困惑的疑点全都有了合理的答案。正如他在最开始说的那样:“虽然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只要把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会发现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尹剑完全认同了这个解释,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庄老师为什么要帮许明普呢?难道她也相信是李俊松的误诊耽误了对方的病情?所以她认为李俊松有罪,要通过这种方法来替丈夫赎罪吗?”
“这怎么可能??”罗飞摇了摇头,然后反问道,“你真的以为庄老师是在帮许明普?”
“难道不是吗?她不仅帮对方掩饰罪行,后来更联系了免费的医疗资助。而且许明普对她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的,把她当成恩人一样。”
“许明普当然把庄老师当恩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你还记得那份资助协议的具体条款吗?就是庄老师特意向许明普父子强调过的那几条。”
尹剑陷入回忆。庄小溪当时拿着手里的合约,特别向许氏父子强调了三点内容:“第一,晚期肾癌是很严重的疾病,任何治疗都无法保证痊愈,只能说尽可能地延长患者的生命;第二,这次资助是带有实验性质的,资助方需要在治疗过程中回收一些数据,所以你们一旦签了约,就不能单方面中止合作,否则就要全额退还已经发生的治疗费用;第三,和本次治疗相关的支出,包括药物费、住院费、诊疗费、护理费,这些全部免除,不需要你们负担一分钱。但是其他附加的支出——比如说聘请护工、购买营养品或者是和本次治疗无关的药物,这些钱就需要你们自己出了。”当许氏父子表示认可之后,庄小溪这才让二人在合约上签字。
尹剑又想起不久前在重症病房里看到许明普的情形。他渐渐明白了什么。而当这最后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尹剑的头皮在隐隐发麻,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畏惧的感觉。
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如此强势,如此缜密,如此决绝!
“答案早就在那张纸条里了,只不过我们都受到了惯性思维的影响。”罗飞注意到尹剑的表情变化,他颇为感慨地说道,“‘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这句话所宣告的正是布局者的行事动机。有罪,是什么罪?惩罚,是惩罚谁?因为这张纸条是伴随着李俊松的头颅一同出现的,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李俊松就是受到惩罚的有罪之人,所以所谓‘有罪’一定和李俊松曾经做过的某件错事有关吧?尤其是非法换肾的案子曝出来之后,这种猜想似乎更得到了印证。可细细一想,这里面仍然存在着逻辑漏洞。如果说‘有罪’就是指的非法换肾之事,从李俊松到唐兆阳,一切有罪之人确实都受到了惩罚。可是王献在这个过程中也差点被唐兆阳灭口啊。万一王献真的被灭口,那布局者自己不也成了有罪之人吗?而且在换肾事件中,李俊松的恶意是最小的,为何他却承受了最残酷的死亡惩罚呢?这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问题。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所谓‘有罪’指的是谋杀李俊松之罪,而要惩罚的对象就是那些伤害过李俊松的人啊。所以在这起案子里,王献的生死并不重要,李俊松的生死才是问题的核心。这个核心是一个强势女人对懦弱丈夫的疼爱,就像是自己不争气的孩子,即便有诸多不是,也容不得别人来伤害他。而当爱人死去之后,哪怕殚精竭虑,也必须对所有的罪人施加惩罚。”
听到罗飞说出这样一番话,坐在对面的庄小溪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于内心的会意的微笑,如同一个曲高和寡的孤独者终于遇到了毕生的知音。
第七章 惩罚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
(1)
十月二十三日。
庄小溪回到家里的时候心情很不好,即便李俊松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在等着她,她也没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李俊松陪坐在庄小溪身边,他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当晚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庄小溪首先开口了:“今天下午有个病人来医院闹事,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我来的?”李俊松的表情有些茫然,“我都半年没上班了。”
“就是半年前的事,说是你误诊了,人家是肾癌,你给看成了泌尿系统炎症。现在病人已经到了晚期。”庄小溪说话时的态度很严肃。
“是那件事啊?”李俊松想起来了,忙解释说,“那可不是我误诊,是病人的儿子不想花钱看了,特意叫我说成炎症的。”
庄小溪微微皱起眉头:“是这么回事?”
“我骗你干吗?当时是拍了X光的,那么明显的肾部阴影,我能看不出来吗?”
李俊松的委屈并未换来妻子的同情,庄小溪用埋怨的口吻说道:“你这人就是一点原则都没有,别人叫你干吗你就干吗,每次到最后都得给别人扛黑锅。上次那事教训还不够吗?”
所谓“上次那事”,指的就是给唐楠唐公子换肾的事情。当时王献被查出只有一个好肾,李俊松本来是不同意继续进行手术的。但是在肖嘉麟的压力下,最后他还是屈服了。为了给自己赎罪,换肾手术之后李俊松开始积极帮助王蕾兄妹。可是由于王钰占用了大量的医保配额资金,肖嘉麟一直不同意接收王蕾入院治疗,直到王钰意外死亡之后,这个尴尬的局面才得到了化解。
王钰的死亡正是李俊松刻意为之,这事虽然没有点破,但包括肖嘉麟在内的一些局内人均心知肚明。事实上无论是考虑医院的财政负担,还是考虑对更多病人的合理救治,王钰的离世都是有益无害的事情。更何况王钰早就成了一个植物人,他和儿子王景硕之间也没有任何情感,所以他的死亡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更像是一种解脱。
可是执拗的柯守勤却偏偏给出了一份对院方极为不利的死亡分析,这就给了王景硕借题发挥的机会。于是肖嘉麟便选中李俊松这个软柿子狠狠地捏了下去,丝毫不念及后者曾帮他完成换肾手术的情面。
这些事李俊松都曾对庄小溪说起过,原本是想得到妻子的安慰。可庄小溪却认为事情的重点都在于丈夫太过软弱,他从来不会拒绝别人,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自己。而刚刚发生的“误诊”风波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管他什么教训不教训的。”李俊松嘟囔道,“反正我已经不当医生了,随便他们怎么闹吧。”
庄小溪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放下碗筷说道:“不当医生你还能干什么?你还不到五十岁呢,后半辈子就准备吃软饭了吗?”
“我也不能算吃软饭吧。”李俊松为自己辩解道,“这么多年来工资都是上缴的,所以家里的财产也有我的一份啊。”
庄小溪一句话就把对方顶了回去:“现在家里的财产都是儿子的。”
李俊松的表情有些沮丧。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鼓足勇气提出了心中的要求:“给我点钱吧。”
庄小溪瞥着对方问道:“干什么?”
“嗯??相机坏了,得去修一下。”李俊松早已编好了理由,“大概要两三千块的样子。”
“你对相机倒是重视得很嘛?”庄小溪冷笑道,“拍照这事能当饭吃吗?”
“拍好也能挣钱啊,给杂志社当特约摄影记者,收入也不少呢。”李俊松努力地游说对方,“而且这个工作特别适合我,只要把照片拍好就行,不需要去和乱七八糟的人打交道。”
“那你就用你的照片卖钱去吧,想从我这里要钱是不可能的。”庄小溪的语气非常强硬。
其实庄小溪并不反对丈夫玩摄影。细说起来,当初李俊松能吸引庄小溪的芳心,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身上具备一种浪漫的艺术气息。之所以今天如此决绝,是因为庄小溪知道丈夫要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修相机。
最近一段时期,李俊松经常找各种理由要钱,这早已引起了庄小溪的警觉。一个月前,趁着李俊松熟睡的机会,庄小溪检查了对方的随身衣物,结果在摄影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新手机。手机里保存着一系列的通话记录和几条往来短信。所有的通话记录和短信都指向同一个陌生的号码。虽然那个号码并未标注姓名,但还是很容易看出对方是个女人。
因为那几条短信的内容正是男女之间在商量约会的事情,而且他们约会的地点是在楚岗风景区,如此偏僻的场所暴露出某种暧昧的暗示。
当一个妻子发现类似的秘密之后,正常情况下都会拿着手机向丈夫发起质问。但庄小溪觉得这种做法太过丑陋,甚至是一种无能的表现,而且她也没这个闲工夫。她根本不需要向对方再询问什么,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干脆利落地加以解决。
庄小溪把家庭财产全部转移到儿子名下,然后向李俊松提出了离婚。李俊松当然不同意,但庄小溪心意已决,在她看来,这个自己深爱过的男人已经病入膏肓,必须用这种方式切断对方的一切退路,这个男人才有可能获得新生。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李俊松再以什么理由向庄小溪要钱,后者都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李俊松也认清了这个事实,所以被对方拒绝之后,他也没有过多争辩,只是垂头丧气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却是有人到访。李俊松起身走到门后,他也没问来人是谁就直接把门锁打开了,这时门板被人从外面狠狠地踹了一脚,猛地向内弹开,李俊松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个趔趄。
粗暴的来客挤身来到了屋内,此人正是许明普。
当确诊得了晚期肾癌之后,许明普的情绪完全被愤怒和绝望所占据。在他看来,自己的生命已经被那个误诊的庸医延误了,他必须向对方讨要一个说法。许明普首先前往人民医院大闹了一番,不过院方说当初做出误诊的医生李俊松早已被解聘,那个负责人还给了许明普一个地址,让他去李俊松家中找对方说理。
随后儿子许强赶到,把许明普劝离了医院。许明普表面上听从了儿子的劝告,心中的愤怒却丝毫未减。事实上许明普就是这样的性格:暴躁易怒且睚眦必报。多年前他曾因一件很小的事情和乘客发生殴斗,进而丢掉了工作。现在由于庸医的误诊导致他身患绝症,这口气要他如何咽得下去?
于是许明普瞒着儿子来到了李俊松的住处,在踹门而入之后,他终于和这个害了自己性命的“庸医”直面相见了。
李俊松稳住身形,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对方,便诧异地问道:“你是谁啊?”不远处的庄小溪也吃了一惊,从餐桌边站起身来。
“你不认识我了?”许明普咬着牙说道,“我可认识你!就是你这个庸医,延误我的病情,害我得了绝症。”
李俊松明白了原委:“是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看着对方那副恶狠狠的表情,他的脸上露出怯意,便回头瞥了庄小溪一眼,想要寻求妻子的支援。可庄小溪此刻已平静下来,她淡定地说了句:“这是你惹出来的麻烦,你应该自己解决。”
“我当然要找你!”许明普向着李俊松一步步地逼近,“我明明是肾癌,你说是炎症。拖延半年下来,现在已经没救了!你把我害得这么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这??这是误会啊——”李俊松急切地解释道,“是你儿子叫我这么说的。”
“你放屁!我儿子怎么会害我!”许明普伸手揪住了李俊松的衣领子,“我告诉你,你别跟我废话,拿一百万出来,少一分都不行!”
遇到这样不讲理的家伙,李俊松一筹莫展,他哭丧着脸说道:“我哪有一百万??我的钱都被老婆管着,我自己就是个穷光蛋。”
许明普的目光转到庄小溪身上,说了句:“那就让你老婆掏钱。”
庄小溪冷冷地回应道:“我正在跟他办离婚呢,他只能净身出户。我怎么可能为他掏钱?”
许明普被这样的回答惹恼了,而他的怒火自然要撒在李俊松身上,于是他便攥住对方的衣领狠狠地推搡了几下,怒吼道:“你给不给钱?!你给不给钱?!”
李俊松挣扎着扭过头来,看着庄小溪说道:“你也不能一点都不管我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哀求的意味,可他这副懦弱的模样只会令旁观的妻子更加失望。
“你的事要我来管?你还算个男人吗?你要有点出息,就该把这个家伙从家里赶出去!”庄小溪说完这话便转身走进了卧室,她把卧室门反手一关,彻底阐明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
要寻求妻子的帮助是不可能了,李俊松心中一片悲凉。他用力掰开许明普的双手,愤愤说道:“我真的没钱。而且这事明明赖你儿子??”
“你放屁!”许明普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他抬起手来抽了李俊松一记耳光。再软弱的人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委屈,李俊松也着恼起来,他奋力反抗着,和许明普撕扯在了一起。两人的身体撞在餐桌上,饭碗餐碟哗啦啦地摔了一地。
李俊松毕竟要年轻一些,片刻后他终于挣脱了对方的纠缠。两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他们相隔一两米远,面对面地站着,气喘吁吁。
“你出去。”李俊松抬手指着门口说道,“这??这是我的家。”
“你??你不给钱是吧?”许明普倒着气息问道。他的眼神凶狠,绝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李俊松说了句:“一分也不给。”
“那好吧。”许明普把手按在胸口,做了一个积蓄力量的动作。片刻后他往怀里一掏,手中赫然多了把锋利的尖刀,然后他阴森森地说了句:“既然你不肯给钱,那就给命吧!”说话的同时他已抢上一步,用刀尖向着李俊松的心窝处刺去。
这个变故完全出乎李俊松的意料,他凄厉地叫喊起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但仅仅两声过后,这叫喊便无力持续。因为那刀尖正扎在了他的心脏上。李俊松捂着心口,痛苦地倒了下去。
叫喊声惊动了卧室里的庄小溪,她有些坐不住了,便走出房间查看状况。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李俊松瘫倒在地板上,气若游丝,许明普则站在一旁,手里提着把鲜血淋漓的尖刀。
“李俊松!”庄小溪低呼了一声,抢上几步蹲在了丈夫身旁。李俊松最后看了妻子一眼便彻底没了气息。他的双目半睁,临死前的表情全都凝结在那张脸上,悲伤、惊诧、恐惧、愤怒,交杂在一起,令人永生难忘。
庄小溪抬起头瞪视着许明普:“你杀了他?为什么?!”
许明普冷笑着说道:“他把我害得这么惨,又不肯赔钱,只能一命抵一命了。”
“你的命跟他没关系。这事得找你儿子!”庄小溪愤怒地说道,她很少会用这么大的声音和别人说话。
“关我儿子屁事!”许明普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面对庄小溪愤怒的目光,他一点也不害怕,反倒轻蔑地一笑,说道,“你报警吧。”
庄小溪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什么?”同时她开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杀人偿命呗。你快报警吧,我不会跑的。”许明普把尖刀往地上一扔,然后从旁边拉过一把餐椅,竟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庄小溪明白了什么,片刻后她站起了身,但她并没有报警,反而是走到门口,首先关上了那扇一直处于敞开状态的房门。
许明普脸上那副张狂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摸不着头脑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