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守勤的脑子转得很快:“绑匪肯定是了解半年前那场医疗纠纷的人。”
“那场纠纷就是你制造出来的,对吧?我这话是有点过分,但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然后李俊松丢了工作,进而导致庄小溪要和他离婚。而王景硕也被绑匪利用。这些事情放在一起的话,总是叫人忍不住去设想它们之间的关联??”
“没错,这些事很像是我一个人做的呢。”柯守勤“哼”了一声,又说,“不过我明确告诉你,哪怕我能预料到后来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我也仍然会给出一个真实的结果!”
“这是你的职业态度,是你的原则,从不动摇?”
柯守勤坚定地点了点头。
罗飞凝视着对方,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既然这样,那前两天鉴定的那颗心脏呢?为什么要调包?”
柯守勤的目光一跳,似乎没料到对方会提出这个问题。他和罗飞对视了一会儿,反问道:“这事是肖嘉麟告诉你的吧?”
罗飞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就知道是他。”柯守勤的嘴角一挑,露出蔑笑,“这个小人!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上个月往病理科安插了一个技术员,特意来盯着我的。心脏这事终于让他抓住了把柄。”
“你不要解释一下吗?”罗飞觉得有些奇怪。面对自己的询问,柯守勤一直都在针锋相对。这会儿怎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柯守勤竟然硬邦邦地把罗飞顶了回去,“这事跟你又没关系!”
“也许很快就有关系了。”罗飞提醒对方,“保险公司已经在进行内部调查了吧?如果他们确信有骗保嫌疑,那就成了刑事案件,到时候还得交到我手上。”
“那就等刑事案件的时候你再来吧。”
“真要等到保险公司报案,那我们可就要对你采取强制措施了。”罗飞摇了摇头,不太理解对方的态度为何如此强硬。
突然间有人说道:“不,罗警官,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说话的人不是柯守勤,而是一个女孩。屋内三人循声看去,出现在门口的正是余婧。
柯守勤一怔,随即凶巴巴地喝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我去收拾书包了。”余婧一边说一边展示着自己的背包,不过那个小包显然不用花这么长的时间来收拾。女孩多半还是有意要在门外偷听一会儿吧。
“赶紧走!”柯守勤不耐烦地挥着手,“这里没你的事!”
“怎么没我的事!”余婧鼓足勇气顶撞了对方一句,然后又转过头来对罗飞说道,“柯老师并不是有意要调包的。只是??只是原来那颗心脏被我给弄丢了。”
“哎呀!你胡说什么呢?”柯守勤拍着桌子站起来。
心脏怎么会弄丢?罗飞思念一转,瞬间已明白了七八分。他看着那女孩问道:“被苗师傅给烧了?”
“是的。”余婧看看柯守勤,又看看罗飞,怯生生说道,“那天做完鉴定,我把心脏放在了分析室。后来忘了收好,结果和要清理的标本混在了一起。苗师傅也搞不清楚,晚上过来一起烧掉了。”
柯守勤眼见着女孩把真相说了出来,他闷哼一声,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旁的罗飞则暗暗点头:原来如此!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可以讲通了——先是余婧弄丢了心脏,这便暴露了雇用苗师傅的事情。然后柯守勤才不让女孩继续烧标本,同时另找了一颗心脏来顶替。
却听余婧又继续说道:“我原来以为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刚刚才知道保险公司已经在查??但柯老师真的没有骗保,他出具的报告绝对是真实的。你们千万不要抓他!”说到最后,由于又急又怕,她的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哭腔。
“你怕什么?”柯守勤忍不住又站了起来,“我们每一步检测都是有记录的,经得起检查!只要我不做亏心事,谁能抓得了我?”
“但是弄丢心脏的事情终究掩盖不住了吧?”罗飞看着柯守勤说道,“到时候家属闹起来,总得有人来承担责任。”
“这是我的责任,我自己来承担!”余婧一边说一边勇敢地挺起了胸膛。
“你承担个屁!”柯守勤一句话就把女孩骂了回去,“你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出了这种事情,至少是个记大过的处分。你还想不想毕业了?”
女孩瘪了瘪嘴,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泪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这事让我处理就好了嘛。肖嘉麟这个王八蛋,他也就欺负欺负李俊松,他敢把我怎么样?”柯守勤豪气万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又对着女孩凶道,“所以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就会在里面添乱!笨蛋,十足的笨蛋!我真是受不了你!”
余婧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别哭了!赶紧回去!”柯守勤用不容抗拒的口吻命令道。女孩乖乖地转了身,抹着眼泪离开了。
柯守勤坐回到椅子上,他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然后看着罗飞说道:“罗警官,现在所有的事情你全知道了。你想要让那个笨蛋没法毕业吗?”
罗飞笑了:“我只是在调查李俊松的案件。所以和李俊松有关的一切细节,我都要知道真相。至于那颗心脏到底是谁弄丢的——这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柯守勤也笑了。这是他面对罗飞以来,第一次露出如此友善的笑意。
“学生给那家伙起了个外号,叫柯镇恶。”在离开病理科的路上,罗飞把这事告诉了尹剑。
“嗯,怎么了?”
“你不觉得很形象吗?”
“对啊,那家伙对学生可真凶??”
罗飞却摇了摇头:“不是凶的问题。你没看过小说吗?柯镇恶虽然令人讨厌,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坏人。”
第五章 活死人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曾经以为这样的话语只存在于诗歌中,现在却发现生活远比文学更有意思。
(1)
大规模的排查已经进行了一周,警方仍未获得实质性的突破。案件的艰难程度超出了罗飞的预想。
这并不是一起无头案,凶犯已经锁定为李俊松的矛盾关系人,而且案发的时间段也非常清晰。罗飞曾以为:只要将李俊松身边的人物关系理清楚,对作案的时间和动机展开深入调查,凶嫌应该很快就能浮出水面。然而事实却证明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憧憬。
从庄小溪、姚帆、王景硕,再到许明普、柯守勤,李俊松身边的可疑人物陆续登场。谜团一个一个地出现,又一个一个地被解开,李俊松生前的命运轨迹越来越清晰,可是他究竟因何而死却始终难觅答案。
公众对案件的进展极为关注。在闹市区惊现人头这种事对普通市民产生的冲击力是巨大的,这起案子不破,人们便无法找回失去的安全感。在给警方施加压力的同时,民众也积极提供各种援助。一周的时间内,警方共获得市民提供的线索三百多条,可惜的是这些线索没有一条能经得起后续的深入调查。
罗飞觉得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是警方最初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呢,还是凶嫌以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隐匿了自己的形迹呢,又或者说是警方的排查还不够细致,仍然存在着遗漏之处?
伴随着罗飞的困惑,案件也陷入了困顿。接连数天,警方能做的就是不断扩大调查范围,从李俊松的矛盾点往外辐射,渐渐覆盖到所有和他有过社交接触的人群。这种调查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令整个省城的公安系统都疲惫不堪。
直到十一月十日中午,终于又有一条关键的线索被反馈上来。
线索缘自庄小溪家中发生的那起盗窃案。
在李俊松失踪的第二天,庄小溪发现家中的首饰少了好几件。共计是金项链两条、耳环一对、金戒指一个、金手镯一个。一开始庄小溪以为是李俊松偷偷取走卖钱去了,后来经罗飞提醒,她才意识到可能是绑匪拿着自家的钥匙上门窃财。于是她将那几件首饰的品牌款式向警方作了详细的描述,警方则把相关信息转达到市内的各个当铺和黄金收购点。
在随后的日子里,警方一度收到过六条举报信息,也就是说曾有六个人拿着与失窃同款的首饰前来变卖。警方对这六人展开了调查,其中五人能出具合法的购买凭证,嫌疑立刻排除。另有一名男子最初无法说明首饰来源,一度被警方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但后续的调查发现此人是个惯偷,他出售的金项链是从另外一户居民家窃得,与本案并无关联。
李俊松的头颅出现之后,罗飞一度对首饰这条线索失去了信心。因为他相信凶犯作案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求财。一个并不缺钱同时又心思缜密的家伙,他怎么可能贸然将窃得的首饰拿出来变卖呢?
可是案情的进展总是这样出人意料。
最新出现的举报者是市区一家金店的老板娘。她声称下午有一名男子到店里,想要出售五件金首饰,而这些首饰的特征与警方在通报中提到的完全吻合。
五件金器的特征全部吻合?这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罗飞立刻带着尹剑赶到了这家金店,老板娘乔静向他们讲述了事发的经过。
“那个人是十二点左右到店里来的。来了就说有几件金首饰想卖,让我看看能给多少钱。我让他把首饰拿出来,他就从包里掏出五件首饰,两条项链,一对耳环,一个戒指,一个手镯。我一下子就想起警察说的事了,再看那些首饰,越看越像。我想报警来着,可惜当时是中午啊,店里就我一个人,不好脱身。后来我就琢磨,得想办法稳住他,让他把个人信息留下来。于是我就说,这些首饰做工都很漂亮的,光按金价回收不合适,肯定得高一点的。具体能高多少呢,我也说不准,得等我老公回来做主。那人听了挺高兴,但又说他下午赶着有事,等不了太长时间。我就说要不你把姓名和电话留下来吧,等我老公回来了,再给你打电话。那人就用手机给我拨了号,他还说了他的名字叫王献,三横一竖那个王,奉献的献。”乔静一边说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出拨号记录给罗飞查看,对方留下的是一个以187开头的手机号。
罗飞吩咐尹剑:“查一下这个号码。”后者立刻便开始着手此事。
乔静又道:“我还给那些首饰拍了照片呢,说是要给我老公看的。”她摆弄着手机把照片调了出来,罗飞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果然与庄小溪失窃的首饰极为吻合。他把手机还给乔静,同时夸赞了对方一句:“你做得很好。”
乔静笑呵呵地,主动请缨道:“要不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看那人什么时候再过来?”身为金店的老板娘,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待人处事也机灵得很。
罗飞做了个“OK”的手势。乔静便拿起手机开始拨号,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似乎有了应答。
“喂,王先生吧?”乔静热情地打着招呼,“对,是我。我跟你说,我老公看过照片了,他也觉得这些首饰很好的,可以在回购金价的基础上,每克另加十块钱的工费。嗯??你觉得可以啊?那你什么时候过来??对,现在过来就能付钱??好的,那我们就在店里等你。”
乔静挂了电话,告诉罗飞说:“那人说一个小时左右过来。”
罗飞点点头。这时尹剑那边也查出了一些结果,赶过来汇报说:“罗队,电话号码查过了,是实名登记的,机主就叫王献,身份证号码也有了,看起来应该是本市户籍。”
罗飞“嗯”了一声,又吩咐道:“再查一下他的户籍资料。”
尹剑又拨了个电话,把王献的身份证号码报给了户籍管理人员,片刻后对方给出了查询结果,而这个结果让尹剑非常意外。他立刻表达了质疑:“什么?你没搞错吧?”
对方回答说:“没错啊。系统里就是这么显示的。要不我给你转到漕河派出所,王献的户籍所在地?”
尹剑说了声:“好吧。”对方便开始转接,尹剑又和漕河派出所通话一番,末了他挂了手机,眉头紧锁。
罗飞询问道:“怎么了?”
“查是查到了,确实有王献这个人。但是??”尹剑摇摇头,“户籍资料显示,这个人已经死了。”
“哦?”罗飞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难道那家伙是冒用别人身份开的手机号?”
“我已经让派出所那边把王献的户籍照片发到我邮箱里,这事得请老板娘核实一下。”尹剑一边说一边扭过头来问乔静,“你这边有电脑好上网的吧?”
“有的。”乔静把尹剑引到店里的电脑前,在尹剑的指点下,她打开了对方的邮箱,下载了派出所那边刚刚发来的照片。
罗飞也凑到两人身后查看,照片被点开之后,屏幕上出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又黑又瘦的,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是他吗?”尹剑看着乔静问道。
乔静非常确定地回答说:“就是他!”
“啊?”尹剑眨了眨眼睛,“你没看错?”
“我每天看的人多了,怎么会看错呢?就是这个人,你看,眉眼这里有颗黑痣的,对不对?我记得清楚呢!”
照片上的男子右眉间果然有颗黑痣。乔静连这个细节都能说出来,应该不会认错人的。
尹剑转过身来看着罗飞,一脸的茫然,前来变卖首饰的那个家伙,竟然是一个死人?
罗飞也皱着眉头,一时间猜不透其中的玄机。末了只好说了句:“先等他来再说吧。”
没错,那家伙说了马上要过来。只要能把他控制住,一切困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吧。所以现在实在没必要胡乱猜测,耐心等待就好。
一小时过去了,已经到了约好的时间,可是那家伙并没有出现。
在罗飞的安排下,乔静又拨了那人的电话,准备催问一下。令人意外的是,电话竟然没拨通。
“怎么关机了?”乔静茫然聆听着手机里传来的系统提示语音。
“关机了?”尹剑用不妙的口吻猜测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不会啊,之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回事呢?”乔静把手机拿在眼前,盯着屏幕发呆,恨不能把对方从电话那头揪出来问个明白。
罗飞也觉得乔静之前的表现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可是那家伙为什么会爽约呢?是那边临时发生了什么意外,还是自己这边的行动出了什么问题?
无论是哪种情况,继续等待已显被动,必须要主动出击了!罗飞斟酌了一会儿,扭头对尹剑说道:“我们得到漕河派出所那边走一趟。你从附近调两个人过来,继续在这里守着。另外,查一下手机的通话记录,把那家伙的主要关系人找出来。”
尹剑按照罗飞的吩咐布置妥当,随后两人便驱车往漕河派出所而去。这里是王献的户籍管理单位,要解开此人的生死之谜,必须到此处来寻找答案。
漕河派出所位于省城远郊,主要管理着漕河村的公安事务。这里的所长于连海亲自接待了罗尹二人。当罗飞说明来意之后,他立刻说道:“没错,王献已经死了。”
“你记得这么清楚?”对方这么快给出答案,罗飞觉得有些奇怪。
“我们这边是农村嘛,户籍数本来就少。而且这王献一家子从来都是社区的重点帮扶对象,我印象自然比较深。”
“哦?王献家里是什么情况?”
“唉!”于连海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讲述,“这事得从王献的父母一代说起了。王献的父亲是个烂酒鬼,在外面什么本事也没有,回来就知道打老婆、打孩子。后来他老婆实在受不了了,就趁着做饭的机会下了老鼠药,把丈夫给毒死了。案子破了之后,王献的母亲被判了无期,这个家就算是完了。那是六七年前的事吧?当时王献正在上大学,他还有个妹妹叫王蕾,更小了,还是个中学生。出了这事之后王献就辍了学,一直在城里打工,供着妹妹念书。他妹妹的成绩很好,后来考上了名牌大学。去年不是大学毕业了吗?按说这兄妹俩算是熬出来了,可没想到妹妹又得了肾病??”
“肾病?”罗飞顿时敏感起来。李俊松正是人民医院肾脏科的主任医师,这两件事之间似乎已隐约透露出一丝联系。
“是的,肾病。具体的病情我也不太懂啊,反正得住院治疗,要花很多钱。王蕾虽然参加了医保,但是个人承担的那部分费用也不小啊!于是王献又得忙着给妹妹筹措治病的钱。要说这兄妹俩也真是可怜??”于连海再次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王献还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喝酒喝多了,醉死的。”
“醉死的?”罗飞觉得这死法听起来蹊跷。
“是啊。他爸那么爱喝酒,恐怕他也少不了吧?遇到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借酒浇愁呗。”于连海扯了一大堆,给人一种想着法儿圆话的感觉。
“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王蕾说的啊。王献死了以后,他妹妹来派出所办的手续嘛。”
罗飞盯着于连海看了一会儿,问道:“王献真的死了?”
于连海感觉到对方口吻中的质疑态度,他无辜地把手一摊:“这事我骗你干吗?”
“可是就在今天中午,有人还亲眼看到过王献。”
“这怎么可能呢?死人还能复活吗?”于连海咧开嘴,觉得这事很荒谬似的,片刻后他又猜测道,“或许只是某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吧?”
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亲眼见过王献的尸体吗?”
于连海摇摇头:“那倒没有。”
“那你为什么确定他一定死了呢?”
“有人民医院的死亡证明,还有殡葬场的火化证明啊。”于连海摊着手说道,“如果这还不确定,那还要怎么确定?”
他这话也没错。派出所作为户籍管理单位,就是凭这两纸证明来判断一个人的生死的。也就是说,只要王蕾拿着这两张证明来到派出所,就可以在法律上将王献定义为一个死人。
如果这两张证明是伪造的呢?那就是说王献并没有死,只是户籍系统觉得他死了。这似乎是针对眼前这场生死迷局的唯一的合理解释。